§§§第一节
1955年,沈如月五岁了。
五岁的小如月正在上幼儿园。她学会了唱歌跳舞,跳新疆舞,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嗓门又脆又甜,“六一”儿童节到市少年宫参加儿童汇演时,还担任过领唱,幼儿园阿姨家访时对甄可昕说,如月是个文艺苗子,长大了没准能当演员。如月噘着嘴巴说:“我不当演员,我要像爸爸那样,当工程师!”大头在旁边听了,不屑地嗤道:“哪有女的当工程师的?你还是跟妈妈一样当人民教师吧!”大头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刚刚加入少先队,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放学回到家里也舍不得取下来,如月央求借她戴一会儿也不肯,后来经妈妈反复做工作,才勉强同意。“最多只能戴五分钟,多一分钟也不行!”五分钟刚到,他就毫不留情地把红领巾从如月的脖子上取过来了。“老师说,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红领巾呢!”他振振有词。“大头真吝啬,等我有了红领巾,也不给你戴!”如月生气地说。“以后不许叫我大头,我叫沈秋池,要不以后我就不带你出去玩啦!”大头严肃地警告妹妹。自从上小学后,他嫌“大头”这名字难听,最不喜欢人家叫他小名,爸爸妈妈叫“大头”,他也要这样警告,警告不听,他就以拒绝回答作为抗议。沈福天和甄可昕没办法,只好不再叫他“大头”了。
如月上幼儿园后,甄可昕就重新工作,到护国小学当教师了。大头也在护国小学上学,护国小学离豆芽儿胡同仅隔着两条巷子,如月的幼儿园就在豆芽儿胡同里,一抬腿就到了,每天早上,甄可昕先把如月送到幼儿园,再带着大头去学校,放学后也是如此,都不用另外接送,省却了不少麻烦。
甄可昕在学校教的是语文,在家里经常教大头和如月背诵唐诗宋词。大头对唐诗宋词不感兴趣,由于不用心,总是前面刚学会,后面就忘了。他迷恋的是飞机、大炮和军舰,到刚建成不久的科技馆参观过飞机展览,立志长大后制造飞机、军舰,每天放学回家后拿着一个玩具飞机乐此不疲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嘴里一边模仿着飞机的引擎和投掷炸弹的轰隆声,整个院子被他搅得像一个战火纷飞的战场,难得安静下来。
如月虽然比大头小两岁,在背诵诗文方面却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有过人的敏悟。她背诵的唐诗宋词不下二十首,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她不仅背诵,还常常提出一些让甄可昕难以回答的问题,如“黄河就是黄色的河吗?”“长江有多长?”有一次,如月正在吃棒棒糖,吮着吮着,忽然问:“妈妈,唐诗为什么不甜呢?”
甄可昕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忍俊不禁,眼泪都差点儿笑出来了。
由于刚召开不久的中共中央五中全会通过了第一个国民经济五年计划,今年的国庆节比一年前建国五周年时还要热闹。报纸、电台和胡同里的大喇叭几乎每天都在宣传中央五中全会的精神,播音员播送毛泽东主席在开幕式上的讲话时,语调也极其高昂:“我们现在是处在新的历史时期。一个六万万人口的东方国家进行社会主义革命,要在这个国家里改变历史方向和国家面貌,要在大约三个五年计划期间内使国家基本上工业化,并且要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完成社会主义改造,要在大约几十年内追上或赶上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这是决不会不遇到困难的……但是,同志们,我们共产党人是以不怕困难著名的。我们在战术上必须重视一切困难……”
不仅如此,沈福天和甄可昕各自所在的单位也经常组织学习讨论。那段时间,人们在一起最关心的话题也是“五年计划”的具体内容,连沈福天回到家,跟甄可昕谈起来,也兴奋得眉飞色舞的。“五年计划”将水电工程纳入了国民经济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明确提出了五年内的几项重点建设工程,其中,已经开始兴建的密云水库和正在制定设计方案的黄河三门峡工程,沈福天还是直接的参与者,他怎么能不兴奋呢?
国庆节那天,沈福天带着两个孩子先是去北海公园划船,晚上,又去了天安门广场。天还没有刹黑,广场上就聚满了从四面八方拥来的人群。长安街两边的电线杆上悬挂着的红灯笼绵延数里,放眼望去,像两条鳞光闪烁的长龙。沈福天他们刚进入天安门广场,就看见一支大约有数千人的游行队伍从东长安街走来,队伍中有人举着火炬,前头的两幅标语牌特别引人注目:“热烈庆祝第一个五年计划颁布!”“为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努力奋斗!”游行队伍沿着广场绕行时,不少群众也主动地加入了进去,像滚雪球似的,队伍的规模越来越大,最后,广场上的游人与游行队伍之间互相交融,分不清界限了。人们高呼着口号,有的年轻人还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一边高唱《团结起来》和《社会主义好》,整个天安门广场几乎变成了一个沸腾的海洋。
大头和如月见此情景,也跃跃欲试地想往游行队伍里钻,沈福天和甄可昕怕他们走失,起初还死死拽着两个孩子不放手,但后来,他们也经不住这样热烈场面的诱惑,情不自禁地带着大头和如月汇入了游行和狂欢的人群……
§§§第二节
国庆节过后的一天,甄可昕对正要去上班的沈福天说:“明天是我哥的三十八岁生日,我们请他来家里吃一顿饭吧?”“三十八岁?”沈福天一愣。甄垠年比他小一岁,一晃,他们俩都是奔四十岁的人了,自己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而甄垠年现在还是单身,他不禁有些感慨,想到以前可昕说过想请甄垠年和倪爽一起吃饭的事,便说:“要不,把倪爽也一起请来吧?”
几年以前说起这件事,沈福天总是支支吾吾,现在倒主动提出来,甄可昕有些意外。她开玩笑地说:“怎么,你不怕别人说你拍她的马屁了么?”
沈福天笑道:“我和倪爽现在都不在一个部了,还怕什么?”
沈福天说的是真心话。去年,他离开水利部,调到了新成立的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虽然研究院隶属水利部管辖,但他与倪爽的确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了。
上班后,沈福天就给倪爽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仍然称“倪爽同志”,倪爽则叫他“沈工”,两个人在称呼习惯上完全倒过来了。不过这也和他们俩目前的身份相符。他称倪爽“同志”,表明领导干部和群众之间平等相处;倪爽称他“沈工”,也是领导干部尊重知识分子的表现,符合现在的社会风气。当沈福天说明意图后,倪爽在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便爽快地答应了:“好呀,我也正想看看你的爱人和孩子呢!”不过,沈福天没有说明是为甄垠年过生日。以他们俩现在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吧。
第二天是周末,甄可昕提前一天就开始为请客做准备,她连学校也没去,请人替自己代课,留在家里又是打扫屋子,又是买菜,张罗了一整天。沈福天下班回家,两个人一起又接着忙活。到第二天时,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甄垠年和倪爽双双光临了。
“你说他们俩会不会一起来?”甄可昕像小孩子一样问沈福天。
沈福天仿佛被老师提问难住了的学生,一时回答不上来。从昨天到今天,甄可昕都没有闲下来过,除了过年,她还没像这样忙碌过。不仅忙碌,而且流露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欣喜,仿佛在迎接一个期待已久的时刻。“他们肯定会约好了一起来的。”甄可昕自言自语地说。沈福天心想未必,这么多年,他们俩的关系仍然不明不白的,要是真像可昕说的能够大大方方一起来,早就结婚了,还用得着他们来操心?但他虽然这样想,却没说出来,免得扫可昕的兴。
事后证明,沈福天的猜测是对的,甄垠年一个人先到了。
他仍旧一身西装,脚上的皮鞋乌光锃亮,走了那么远的路,还一尘不染,头发照例抹了发油,整齐地往后梳着,丝毫看不出一般单身男人那种衣衫不整来,比起不善收拾自己的沈福天,更像个体体面面过日子的人。甄垠年给两个外甥带了一个特大的蜈蚣风筝。那是他特地从西单牌楼的风筝市场买的,三十余节长,雪白的身上有红色的斑点,全部展开后足足有五六尺长,大头和如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没等舅舅跟爸爸妈妈说几句话,便缠着他在院子里摆弄起风筝来了。
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倪爽,甄可昕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把手中的活儿丢给沈福天,从厨房里出来,问甄垠年:“哥,你就顾自己来,还有一个人呢?”
“哪个人?”甄垠年显然是在装佯。
“倪爽呗!”甄可昕说,“福天都说好了的,你们俩也没约一下?”
“噢,她可能要晚一点来吧。”甄垠年支吾道。
甄可昕见他遮遮掩掩的,有点不高兴,觉得哥哥在这种事情上一点不大方,这么大年龄了,还扭扭捏捏的,简直不像个留过洋的大学教授。当初他不管不顾地追求倪爽的那股劲头哪儿去了呢?难道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么?想起来,哥哥真有点怪,心里也许揣着一团火,表面上却谁也看不出来,莫非知识分子都这样?当初沈福天要是也这样,他们说不定也不会那么快就走到一起的吧?这么一想,甄可昕也就心平气和下来了。
倪爽总算来了。当她走进院子时,甄垠年正在跟大头和如月放风筝。这时便脱开身迎上去。甄垠年说:“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地方了呢。”说罢,领着倪爽往屋子里走去。
甄可昕跟倪爽这是第一次见面。当她从厨房里出来,第一眼看到倪爽时,眼睛不由一亮。倪爽今天穿着蓝色丹士林旗袍,上身穿了件红色的短袖羊毛衫,脚蹬白色平底皮鞋,留着齐耳头发,发梢像是烫过,有点卷曲,显得端庄朴素,尤其她那双沉静的眼眸,是真正的丹凤眼,再配上她那椭圆形的脸庞,显示出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一刹那间,可昕觉得有点眼熟,仿佛以前在哪儿见过,愣神了片刻,她才想起前不久看过的电影《在烈火中永生》,倪爽跟电影中的江姐竟然十分酷似!发现这一点后,她惊讶不已。心想,倪爽身上的确有一股寻常女性所不具备的魅力。与其说她像一位领导干部,倒不如说更像一位风姿绰约的知识女性。难怪哥哥一直念念不忘,难以放弃呢!
“沈工,想不到你找了这样漂亮又贤惠的爱人!”倪爽一边打量着甄可昕,一边微笑地对沈福天说。
“倪大姐真会夸奖人,我哪有你漂亮呀!”甄可昕红着脸说。
两个女人互相赞美着对方,倪爽还给甄可昕带了件礼物,一块橄榄色的纯羊毛披巾:“这是我上半年去苏联访问时买的,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样珍贵的礼物,让甄可昕很是过意不去,因刚才在厨房里忙碌,手上还沾着油渍,都不敢伸手去接了。她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哥哥甄垠年说:“今天可是给你过生日呀,怎么倒像成了我的生日?”
虽然是家庭宴会,但由于甄可昕的精心准备,竟做出了满满一桌子菜,有武汉的排骨藕汤,还有从父母家学来的淮扬名菜清蒸鲥鱼和文思豆腐,尽管色香味都没有小薛做的那么地道,但足以赢来甄垠年和倪爽一阵惊叹了。沈福天也贡献了一道川味的干煸麻辣肥肠,整个儿像一场小型的地方菜肴展示会。倪爽在餐桌边坐下来,惊奇地对甄可昕说:“可昕,你们两口子都是美食家吧?怎么随便一做就是各地的美食?”甄可昕说:“你是第一次到我们家做客,我和福天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倪大姐该不会批评我们生活上不够俭朴吧?”倪爽笑道:“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么!我即使真要批评也开不了口呀。”说着转脸瞥一眼甄垠年,“可昕这么能干,你这个当哥哥的是不是也会做几个菜?”甄垠年耸耸肩道:“我除了烧罗宋汤,别的什么也不会。”甄可昕抢白道:“他在这点上还不如福天,回国这么多年,还是地道的美国生活方式,倪大姐你可要多给我哥哥灌输一点无产阶级生活观,免得他将来和你吃不到一起!”她这话显然是有意把两个人的关系往明里挑,但倪爽和甄垠年却装作没听见似的,谁也没接茬儿。
这时,沈福天把最后一道排骨汤端上来了,他解下油渍麻花的围裙,坐下来,这顿家宴便开始了。
因家里第一次请客,从未这样热闹过,大头和如月格外兴奋,在外面放了一会儿风筝,这时额头上还汗津津的,又挤到餐桌边来了。大头挨着甄垠年,如月挨着倪爽,对他俩显得特别亲热。“舅舅,我不玩风筝了,下次你给我带一架飞机来,好不好?”大头尽量装出一副大人的神气说。“飞机?”甄垠年故意大摇其头,“那得花多少钱啊?舅舅买不起!”大头说:“玩具飞机也买不起?舅舅真小气!”他原来的那架玩具飞机掉到井里去了,至今没捞上来。甄垠年说:“玩具飞机有什么意思?你还不如将来自己造一架飞机呢!”大头这下更来了兴趣:“好呀,我以后考大学就考清华,对了,舅舅,清华有专门教造飞机的教授吗?”甄垠年说:“有啊,到时候只要你能考上清华,我一定亲自领你去拜师!”舅甥俩在餐桌上煞有介事地讨论着。坐在倪爽身边的如月对他俩的话不感兴趣,却盯着倪爽看个不停。甄可昕说:“如月,幼儿园老师怎么教导你们的,这样看倪阿姨不礼貌。”如月这才不情愿地转回目光,噘着嘴巴说:“倪阿姨的眼睛比妈妈的好看多啦!”甄可昕说:“倪阿姨的眼睛叫丹凤眼,当然漂亮啦。”倪爽听了,抓着如月的小手说:“你妈妈的眼睛是最漂亮的杏仁眼,你也一样,才好看呢。”但如月噘着嘴说:“我不要杏仁眼,我要丹凤眼!”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