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据说,有关部门本来要把甄垠年下放到黄河边上去的,“甄垠年不是顽固反对三门峡工程吗?就让他去那儿亲眼看看人民群众的伟大实践吧!”可后来又变卦了,大概考虑三门峡水库正处于建设中,如果把甄垠年下放到那儿,担心他散布反动言论,“动摇军心”吧,便临时做出决定,将他下放到了长江三峡。理由同样很充分:既然甄垠年对国家正在积极筹划的三峡水库也持反对态度,那就让他去那儿接受改造,这样也许会使他尽快回到正确的立场上来。
榔树坪是一个只有三百多人口的小镇,位于西陵峡和巫峡的交汇处,距石坨镇不到二十公里。甄垠年被安排到了榔树坪水文站。这对一个水利学家来说,倒还“专业对口”。水文站的上级部门是长江水利委员会水文局,在长江沿岸各大城市和县城都有派出单位,但政治上还是要归当地党委领导。
水文站坐落在江边的山坡上,距榔树坪镇还有二三里路远。原来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个老的,一个少的。老的那一个是站长,因长期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和关节炎,不适应峡江地区潮湿阴冷的气候,两条腿都快要瘫痪,前不久调走后,水文站便只剩下那小伙子孤零零一个人了。
小伙子叫严雷,前两年才从宜昌水利学校毕业分配到这儿来的。严雷是共青团员,在学校时就写了入党申请,毕业时,主动放弃在城市工作的机会,自告奋勇地来到这个荒凉偏僻的小镇工作,显然是为了向党组织表明自己不怕艰苦的决心,到水文站工作后,严雷各方面表现的确不错,榔树坪当地的党组织很快将他确定为新党员的发展对象,并指定老站长当他的入党介绍人。可现在老站长突然调走了,严雷大概担心自己入党的事受到影响,急切地盼望上面尽快调一个人来接替老站长,并且最好是党员。因此,当他接到上级的通知,让他去县城接新调来的人时,心里格外高兴。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接回来的这个甄垠年非但不是党员,还是一个大右派。
严雷心底的失望可想而知。因此,在接甄垠年来榔树坪一路上对他十分冷淡,自始至终连话也懒得跟他讲。甄垠年还以为对方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对自己戒备呢,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并没放在心上,他原本就是一个不爱多话的人,在主动搭了两次讪严雷都爱理不理后,他也就知趣地沉默下来了。
榔树坪水文站承担着水位、流量、泥沙、降水、水温等测报任务,负责定期向上级水利部门提供各项水文数据,观测设备十分简陋,除了固态存储雨量计、流速仪和水位计之外,再没有其他像样的器具了。水文站的工作既简单又枯燥,每天早上八点和下午四点实测流量两次,抽水样一次,然后就是填写报表,一天的活儿就这么多,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都得去做。
实测流量这项工作说起来简单,干起来却很费劲。每次都要从半山腰下到江边,几百米的石级来回两趟,够累人的。以前老站长患风湿病,这桩活儿都是由严雷做的,但自从甄垠年来以后,就落到他身上了。这倒不是严雷拈轻怕重,他年轻,干活一向不怕吃苦,按理说,应该让年龄比自己大许多的甄垠年待在办公室填填报表,但甄垠年是右派,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劳动改造,上级还明确指示过严雷,他现在是水文站的临时负责人,其中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监督甄垠年进行改造,他岂能在工作上照顾一个右派分子?所以,甄垠年一来,严雷就心安理得地将实测流量这项工作交给他,自己一身轻松地坐起了办公室。
甄垠年对水文测量并不陌生,从前在美国时,曾经对包括密西西比河在内的几条河流都进行过流量和泥沙的勘测,回国后,又参加过西南地区水电资源的勘探调查,那时候,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当上一名水文测量工。
刚开始时,严雷还像当初老站长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带着甄垠年作实测流量,但很快发现,他对这项工作不仅不生疏,而且称得上一个经验丰富的熟练工了,这不免使他感到有些意外,便好奇地问:“老甄,你以前干过这个?”甄垠年笑笑,遂简单地对他谈了谈自己的经历。严雷只听说甄垠年是清华大学教授,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能文能武,竟然在美国的密西西比河上搞过水文测量,而他只是在学校听老师提到过美国的这条著名河流呢。他不由对这位不卑不亢的右派分子有些刮目相看了。但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却说:“你这么大的学问,不好好为国家的建设服务,怎么走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邪路呢?”一副惋惜的口气。甄垠年听了,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严雷见他这副神情,显得很通情达理地说:“你放心,党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只要你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决不会为难你的。”甄垠年听他这么说,也就对这位年轻的上司认真地表态道:“谢谢你,小严同志,我一定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话未说完,便意识到以自己的身份,似乎不宜称对方“同志”,正想改口时,严雷说:“老甄,你以后就叫我小严好了。”甄垠年赶紧点头:“好的,小严。”
尽管水文站只有两个人,但大小是个正儿八经的单位,所以各项规章制度也比较齐全,每天的作息时间、工作安排,包括每周五下午的政治学习等等,都制定得很正规。所谓政治学习,也就是读读报纸。水文站只订了一份省报,其实不用专门学习,每天邮递员把报纸一送来,他们差不多当天就看过了,到了周五,只能选择头版上政策性比较强的新闻报道重新学习一遍。水文站没有党组织,上级党委的文件也不会传达到这儿,除非上级觉得有必要让他们学习,才会专函发下来。每逢这时候,严雷总是捧着那份文件,从头至尾地学习好几遍,完了还用专门的文件夹装订好,装进办公室墙上的文件袋里。
甄垠年是没有资格学习这些文件的,即使每周五的政治学习,他也只是听严雷读报纸,严雷读什么,他就听什么。此外,他还要对自己一周来的思想向严雷作一次汇报。严雷虽然还不是党员,但他是新党员的发展对象,又是水文站的临时负责人,有责任对甄垠年进行监督,何况,严雷每个星期也要到榔树坪镇向当地党委作一次思想汇报,报告甄垠年的改造情况也是他汇报的内容之一。
§§§第二节
半夜里,甄垠年常常会在梦中被江上的汽笛声惊醒。
他的睡眠本来就不好。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曾接连几个通宵都睡不着。现在由于初来乍到,就更睡不着了。他住的这个房间很小,窗户朝着江面,窗户是用塑料薄膜糊的,江上的任何动静都能直接传进来,汽笛声、夜鸟的鸣叫声,狂风大作或大雨滂沱时,沙子和雨点将窗玻璃和塑料薄膜吹打得哐当乱响,仿佛整栋房屋也被撼动了似的。甄垠年躺在床上如同置身在剧烈颠簸的船舱里,似睡非睡时,恍如回到了密西西比河上,他和苏珊一起坐着那个黑人的小木筏子,双脚都让河水浸没了,一阵彻骨的冰凉传遍了全身;或者,他睡在帐篷内,竟然听得见苏珊在另外一个帐篷内睡熟后发出的轻微的鼾声……
最近一段时间,甄垠年常常梦见这样的情景。每次醒来后,脑子里都会出现一段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一刹那间,他想不起自己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会在这儿?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骤然袭来,使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拉亮电灯后,这种恐惧才稍微有所减轻。他离开北京时,倒是带了一箱子书,其中就有那部石刻版的《水经注》,还有一本法汉词典。每逢闲暇和睡不着觉时,他都要把这两本书拿出来看。可由于电力供应不足,镇上经常停电,他便用火柴点亮放在床头的煤油灯,没看几页,油灯就被从塑料缝隙钻进来的风吹灭了。没办法,他只得披上衣服,走出屋外,望着江对面黑魆魆的群山和峡江上明明灭灭的航标灯,听着呼呼直叫的山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一次,严雷出来解手,猛一看见外面站着个人,吓了一跳,待走到跟前看清是甄垠年后,没好气地咕哝道:“老甄,深更半夜的,你待在外面干啥子嘛,把我都快吓死了!”
严雷解完手回屋时,见甄垠年仍然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走到门口又踅回来,说:“老甄,进屋去睡吧,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明天咱们谈谈,不要背思想包袱么。”
甄垠年这次意识到严雷是在替自己担心,犹豫了一下,便跟着他回屋去了。
水文站只有两个人,不便专门请一个炊事员,严雷和甄垠年轮流做饭,每人做一个星期。严雷是秭归人,口味重,喜欢吃辣的咸的,甄垠年恰恰相反,做的菜淡且少油,严雷吃起来自然索然无味。所以,两个人搭伙吃了一段时间,都感到不习惯,便分开各吃各的了。但这样一来,两个男人为了一日三餐,每天都要围着锅灶忙活,张罗柴米油盐,谁也觉得麻烦,却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有时候,甄垠年索性到榔树坪镇上买几袋饼干回来,对付着当饭吃。一次,他在镇上转悠了半天,看能不能买到面包,可这里的人连面包是何物也不知道。时间长了,肚子里无半点油腥,也糙得慌。严雷来榔树坪的时间长,熟人多,实在不想做饭时,他便溜到镇上朋友处蹭上一顿饭,或者邀上两个要好的年轻人,在小餐馆里大大方方地喝一顿,日子过得比甄垠年活泛多了。
后来有一天,严雷去榔树坪向党委领导汇报思想回来,一见到甄垠年就眉飞色舞地说:“老甄,镇上的大食堂马上就要开张了,今后咱们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啦!”
前不久,榔树坪刚刚举行完成立人民公社的隆重庆典,乡公所门口那块“榔树坪乡公所”的招牌换成了“榔树坪人民公社”。严雷和甄垠年也参加了这场声势浩大的集会,四乡八村的农民也从各个山洼洼里赶到了镇上,会场上人山人海,乡政府门前和会场四周的大树上,到处悬挂着大幅标语:“人民公社好!”“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三面红旗万岁!”“总路线万岁!”庆典结束后,还举行了游行。窄小的街巷里一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每家店铺都挂上了小红旗,有的还放起了鞭炮,比赶集和过节还要热闹。人们闹腾了一整天才渐渐散去。回水文站时,严雷还按捺不住兴奋地对甄垠年说:“老甄,咱们的国家发展真快呀,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真要赶上美国了。你要好好改造自己,争取跟上时代的步伐啊!”
过了没几天,他们果真领到了饭票,再不用为吃饭的事操心了。
刚开始吃食堂那几天,严雷高兴得像个小孩子,每天不等到开饭时间,就拿上饭盒,吆喝上甄垠年一起去食堂。按规定他们可以到公社机关食堂和榔树坪小学食堂进餐,论距离,榔树坪小学离水文站不到一里远,一抬腿就到了。可严雷非要舍近求远,拉着甄垠年去公社食堂吃饭。即使在公社食堂进餐的人比小学食堂多一倍还不止,有时为了吃一顿饭要排半个多小时的队,但严雷还是照样乐此不疲。甄垠年很是不解,时间长了,慢慢琢磨出了其中的奥妙:公社食堂的伙食比小学食堂强多了,不仅菜多,油水也多,但严雷喜欢到公社食堂吃饭,显然还不只是这个原因,在食堂吃饭的有不少公社领导,严雷每次打完饭,总是瞅准一张有领导的桌子挤过去,一边吃饭,一边谈笑,那份亲密的气氛,恐怕才是严雷舍近求远的真正原因。当然,甄垠年有自知之明,每逢这种时候,他便端着饭盒一个人悄悄走到一边,或者回到水文站再吃。他一个右派分子怎么能跟公社领导同桌吃饭呢?
平心而论,甄垠年还是喜欢在小学食堂进餐。那儿除了一些教师,大多是孩子们。打饭也用不着排那么久的队。所以过了一些日子,他就和严雷分开,独自到小学食堂进餐了。对这个举动,严雷觉得很不可思议,公社食堂的伙食明明比小学食堂强那么多,用他的话说,甄垠年是“有福也不晓得享”。但甄垠年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多做解释。
甄垠年每天去食堂进餐,榔树坪小学的人都对他客客气气,那些老师每次见了他,总是主动跟他打招呼,叫他“甄老师”。水文站和小学紧挨在一起,平时都面熟,虽然他们不一定了解甄垠年的真实身份,但从他的装束和口音,知道他是从北京来的。山里人虽然闭塞,但对外面来的人总是表现得格外恭敬和礼貌。这一点,甄垠年从小学老师们身上深有体会。尤其是那些孩子们,每次他们挤在露天食堂排队打饭时,原本像一群麻雀那样叽叽喳喳、互相逗着乐,可一见他拿着饭盒走过去,便突然安静下来,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并且悄悄让出一块地方,让他先打饭。起先,甄垠年有些不好意思,还坚持往后面靠,但谁知孩子们见他谦让,也不约而同地退到了他后面。这个举动,使甄垠年心头一热,真想伸出手去摸一下孩子们的脸蛋。
久而久之,甄垠年觉得自己对榔树坪小学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即使不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待在水文站,听着从学校方向传来的琅琅读书声,他脑子里也会浮现出老师和孩子们那一张张热情的面孔……
§§§第三节
严雷的政治学习热情越来越高涨,现在除了每周五的读报和学习文件,又增加了下午的讨论时间。
每次讨论之前,严雷总是在报上找到一些内容各异的时事新闻,读完后,再跟甄垠年一起交流各自的体会。“听说许多地方就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严雷放下报纸,满脸兴奋地说,“老甄,你谈谈,咱们怎样才能跟上时代步伐,为早日迎接共产主义的到来作出我们应有的贡献吧!”
甄垠年正在看一条关于三门峡截流的新闻,没听见严雷的话。严雷蹙了蹙眉头说:“老甄,你在想什么呢?”他这才转过神来,嗯嗯着,“你刚才说什么?”
严雷有些不高兴,用批评的语气说:“老甄,你的态度不要这么消极么。你现在虽然是右派,但上级把你下放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改造,现在国家形势这样好,你应该借这个机会好好表现自己,立功赎罪,争取早点摘掉头上那顶帽子嘛!”
甄垠年习惯地点头道:“是、是,我一定戴罪立功,重新做人。”
严雷的口气这才缓和下来:“那好,你说说咱们水文站怎么作贡献吧,最好也能放一两颗卫星!”
甄垠年思忖了一下,说:“依我看,除了把各种水文数据测报得更准更及时,我们是不是还可以搞点别的观测项目,比如土质、地下水和气候的变化测量和预报,这样可以为当地政府和群众的农业生产建设提供参考。”
严雷说:“噢,你这个建议不错!可是这需要专门的技术啊。”
“这个不难,我以前就是学这个的。”甄垠年说,“问题是我们缺少必要的观测设备。”
“你懂技术就好办了,设备的事由我来想办法解决。”严雷说,“老甄,你不愧是在美国留过洋的,把资本主义国家学来的知识用到社会主义建设上来,正是你的长处么,只要把这些项目搞起来,你就算立了大功。”
甄垠年说:“戴罪之身,何谈功劳。”
“罪是罪,功是功,两者还是要分清楚的。这是党的政策嘛。”严雷一口一个党,听起来,俨然已经是党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