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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甄可昕早就想过去看看哥哥甄垠年的,可由于接踵而来的期终考试,她一直抽不出空来。沈福天又去了十三陵,工程即将开工,他一时半刻恐怕很难回家。临行前,甄可昕本想让沈福天去看看哥哥,但他一摊双手说:“这种时候你让我去见你哥哥,不是让我自讨没趣么?”甄可昕一想也是,自从他们俩在三门峡和三峡问题上发生争执后,关系一直闹得很僵,有一次回父母家,两人碰了面,竟然连话也没说一句,最后不欢而散。这次甄垠年被正式划成右派之前,外调人员还找过沈福天,虽然这并非是甄垠年被划为右派的原因,可沈福天为这件事经常在家里长吁短叹。想到他们两个人现在连见一次面都变得这样困难,甄可昕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大头这两天参加市少年宫组织的航空夏令营去了,甄可昕正好带着女儿如月去看甄垠年。

如月听妈妈说要带她去看舅舅,别提有多高兴了。如月已满七岁,下学期就要上二年级了。她刚刚加入了少先队,日益表现出对文艺的浓厚兴趣,不仅语文课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还当上了班上的文艺委员。她终于可以在哥哥面前扬眉吐气了。可大头却不屑一顾地说:“不就是唱唱歌跳跳舞么,我将来长大了造许多许多先进的飞机,那才叫为国家做贡献呢!”一句话呛得如月说不出话来,眼眶里都噙出了泪花。可昕见了,批评大头:“大头这个想法不对,社会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造飞机是为国家做贡献,唱歌跳舞也能为国家作贡献呀。”如月这才破涕为笑:“就是,就是,大头太自以为是啦!”甄可昕觉得,两个孩子的性格和爱好越来越分明,大头整天迷恋那些机械玩具,连说话的神气都像沈福天;如月则活泼聪颖,连母亲程氏也说,跟可昕小时候惊人的相似。

甄可昕给如月穿上了一套白色短袖衫和天蓝色短裙,这是平时学校举办集体文艺活动才穿的,还用红头绳给她扎了两个小辫鬏儿。如月这是第一次去舅舅那儿,显得兴高采烈。一路上唱着电影《祖国的花朵》的插曲:“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面上,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地听我们愉快歌唱……”这部电影刚上映时,许多中小学都组织学生们观看过,差不多每个孩子都会唱这首歌。

看见如月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甄可昕心里却快乐不起来。她已经从父亲甄超然那里知道,甄垠年作为第一批下放劳动改造的右派,过几天就要离开北京了。一个教授不得不走下大学讲堂,被发配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甄可昕实在无法想象。她最担心的还是哥哥跟倪爽的关系。两个人经过这么多年折腾,好不容易渐渐明确下来,眼看就要结婚了,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他们俩的关系还能维持下去么?甄可昕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不由一沉,不敢往下想了。

甄可昕牵着如月的手,走进了清华校园。由于放了暑假,校园内显得有些空荡。天气已经有几分炎热了,阳光很刺眼,把空旷的操场照得白晃晃的,如同着了火一般。道路两旁浓荫覆盖,却别有一番阴凉,蝉鸣声不绝入耳,更加烘托出校园里的寂静。走过一座教学楼时,可昕看见墙上的大字报被一场雨水冲刷得七零八落,上面的内容也模糊不清了。

甄可昕以前来过一次,所以这次不用问路,就很轻松地找到了甄垠年的宿舍。当她带着如月走到虚掩着的门口时,如月抢在妈妈前头推开了房门,欢快地叫了一声“舅舅”,正站在窗口望着外面发呆的甄垠年转过身,看见她们母女俩,先是一愣,脸上随即展开了一丝笑容,伸手摸了下如月的脸蛋,说:“你们怎么来了?”

“你离开北京前也不去爸爸妈妈家见一次面,我只好来看你呀。”甄可昕说。前两天,她给甄垠年打过电话,本想约他一起去父母家聚一次,可他却说自己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听母亲说,前些日子她陪父亲到清华来看过一次甄垠年,临走时,父亲还劝说哥哥回家去待几天,但他始终也没应允。“这段时间,你爹地和你哥心情都不好,父子俩在一起都没说几句话,现在你哥就要离开北京了,你放假后一定要抽空去看看他……”母亲叮嘱道。

现在,甄可昕看着神色暗淡的甄垠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环顾着四周,见一向干净整洁的屋子变得凌乱不堪,地板上都积起了一层灰,一看就知道好几天没收拾过了。她到卫生间拿了一把扫帚,想帮哥哥打理一下,甄垠年淡淡地说:“我过两天就要走了,打扫得再干净有什么用?”甄可昕听了心里再次一沉,她看见桌子上放着两只大旅行包,看来他都已经把行李准备好了。

如月在两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睁着大眼睛问:“舅舅,你要去哪儿啊?”

甄垠年说:“噢,舅舅要出远门了。”

如月拉着甄垠年的手说:“舅舅什么时候回来?你上次不是答应和倪阿姨一起带我去北海划船的么?”

甄垠年支吾了一下:“等舅舅回来后再带你去,好不好?”

“舅舅说话不算话,我去找倪阿姨!”如月失望地撅着小嘴。

甄垠年听了,显得有些尴尬。甄可昕见此情景,把如月拉到一边说:“你到一边去玩,让我和舅舅说会儿话。”

甄可昕把目光转向哥哥,但甄垠年却回避什么似的把目光转到了一边。他知道妹妹要对自己说什么,现在,他最害怕的就是有人跟他提起倪爽了。自从收到那封信后,他就没有再和倪爽联系过。他原本给倪爽买好了礼物,是一块劳力士女表,跟自己的那块配在一起,正好像一对情侣表,甄垠年打算等运动结束后,两人见面时再送给她的,可后来事态的发展,使甄垠年约倪爽见面的勇气也没有了。一个变成了“反党分子”的右派和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之间,难道还存在谈情说爱的基础么?他甚至连写信的念头都放弃了。有天晚上,甄垠年揣着那块他花了七百美元买的手表,步行到了倪爽住的那座大院门口,在胡同里徘徊了半夜,最终也没有走进宿舍楼,又原封不动地揣着那块表回来了。

甄可昕看到甄垠年脸上的神情,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此刻,她眼中的甄垠年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博学多才、气质儒雅的名教授了,而分明变成了一个从内心到身体都遭到双重掠夺、一无所有的男人,以前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下来,仿佛脊梁骨被打断了似的。她觉得,当初哥哥被国民党军警打破脑袋躺在武汉大学医院里时,也没变成这样啊!恍惚间,她脑子里浮现出在重庆歌乐山见到的那个刚从美国回来的英俊青年的影子,不禁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刹那间,甄可昕感到无比伤心。她竭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掉下泪来。

§§§第三节

如月和妈妈送走舅舅甄垠年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明白“劳动改造”意味着什么。起初,她还以为舅舅只是像爸爸那样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去了,每过一阵子,就缠着妈妈问:“舅舅怎么还不回来呀?”或者“妈妈不是说舅舅要跟倪阿姨结婚的么,这么久都不见倪阿姨,她是不是也跟舅舅在一起……”每逢这种时候,妈妈总是支支吾吾,用别的话搪塞开去。这让如月失望极了。有一天,大头悄悄对如月说:“你知道舅舅为什么不当教授了么?”如月茫然地看着大头,回答不上来。“因为舅舅是右派!”“什么叫右派?”如月更糊涂了。大头严肃地说:“笨蛋,这都不知道?右派就是反革命呀!”如月不知道右派,但知道反革命。在她心目中,反革命比妖怪还要可怕。舅舅怎么会是反革命呢?“你瞎说!骗人!我才不信呢!”兄妹俩争吵起来。正巧这天沈福天从十三陵回家休假,吃晚饭时,如月便像告状一样对爸爸道:“大头说舅舅是反革命,爸爸,大头是不是在撒谎?”沈福天听了,脸色陡地一变。沈福天难得回家一趟,每次都是匆匆待两天就走了,所以甄可昕总是抓紧时间给他改善伙食。那会儿,她正端着满满一大碗排骨藕汤从厨房里出来。听了如月那句话,手不由自主地一抖,排骨汤便泼了不少到桌子上。夫妻俩的目光碰在一起,又很快互相躲闪开了。“小孩子家懂什么,别嚼舌头,快吃饭!”甄可昕一边用抹布擦桌子,一边呵斥道。如月见妈妈真生气了,再看大头趴在桌子上也不敢吭气的样子,爸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那天晚上,如月听见爸爸妈妈睡觉前争吵了一会儿,好像也跟吃饭时她提到舅舅的事有关。在她印象中,自从舅舅离开北京后,爸爸和妈妈很少在他们面前提到舅舅,现在,就因为自己,平时很少争吵的爸爸妈妈竟然闹得很不愉快。如月躲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有一种闯了祸的感觉。

许多年后,当沈如月渐渐开始懂事后,才明白父母那时候各自不同的心情。可在当时,小小年纪的她怎么能理解这些呢?

如月记得,大约有整整一年多的时间,父亲沈福天都是在十三陵水库工地上度过的。甚至那一年的春节父亲也没回家,除夕那天,妈妈领着她和哥哥大头去外公外婆家吃的团年饭。那时候,小薛叔叔还在外公家,他做的团年饭照例丰盛可口。小薛叔叔也上桌一起跟大家吃的。外公坐在上首,一个人自斟自饮。自从舅舅走后,每次如月见到外公,发现他总是一脸严肃,很少像以前那样笑眯眯地逗她和大头开心了。往年除夕,父亲和舅舅都在场,但今年他们俩都不在,气氛显得有些冷清,简直都不像过年了。似乎是为了摆脱饭桌上的沉闷,如月听见妈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也不知哥哥今年怎么过年……”话音刚落,如月就看见外公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了。外婆赶紧给妈妈使了个眼色,说:“吃吧,尝尝小薛做的糖醋里脊……”

这使如月觉得,虽然舅舅离开了北京,但在爸爸妈妈和外公心里却留下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这一年的夏天,十三陵水库终于建成了。沈如月清楚地记得,爸爸回家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妈妈一大早就把她和哥哥大头从床上叫醒了,像宣布一件重大新闻那样大声地说:“快起来,今天是爸爸的大喜日子,他要带你们去北海划船呢!”

“真的吗?”如月揉着眼睛,坐在床上嘟哝道,“爸爸说话算话,可不许反悔!”

爸爸几乎一年到头都在外面的水库工地上,今天竟然要带全家去逛公园,真是让如月和大头喜出望外。

“妈妈,今天是爸爸的什么大喜日子?”大头似乎不相信地问。

“你爸入党了,毛主席还在水库工地上接见他了,都上了报纸呢!”妈妈的口气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真的呀?爸爸真棒!”大头瞪大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

这时,沈福天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买的早点。如月看见,一向胡子拉碴的爸爸今天脸上修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红光满面,脸上也洋溢着很少见到的笑容。此时在如月和大头眼里,爸爸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仿佛变成了英雄似的。兄妹俩不约而同地向爸爸围过去,叫嚷着:“爸爸,你真的见到毛主席了?”

沈福天手里举着油条,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直往后退,连声说:“快穿好衣服,吃完早点,爸爸带你们去划船啊!”

吃过早饭,妈妈给如月换上了一条粉红色的布拉吉,给大头换上了白衬衫和蓝短裤,脚上穿着球鞋,兄妹俩都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显得格外神气,妈妈自己也穿了一条平时很少穿的连衣裙,看上去比往常年轻了许多。

一家四口收拾得体体面面,出发了。在公共汽车上,不知怎么,如月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今天舅舅和倪阿姨也跟他们在一起该多好啊。想到这儿,她心里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舅舅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