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一本小说和一本诗集。”甄垠年瞟了严雷一眼,顺口道,“怎么,你也想看书,我这里还有几本……”但他没说完,严雷就打断了他,“朱合欢是人民教师,担负着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的责任,你以后少拿这些资产阶级玩意儿毒害她嘛!”说完这句话,就板着脸走开了。
甄垠年望着严雷的背影,愣怔了好一会儿。
§§§第六节
甄垠年的腿伤终于彻底痊愈,丢掉拐杖,可以自由行走了。他又恢复了例行的水位和流量观测。每次忙完手中的工作,如果朱老U好也闲着,两个人便在江边坐下来,朱老L统鲅潭罚往里面装着旱烟,吸几口,把烟斗递过来:“你也尝一口?”甄垠年吸了一下,呛得连连咳嗽不已,脸也涨得通红,只好把烟斗还给朱老!
朱老F涫挡盼迨岁出头,但多年的水手生涯,使他已经有些显老了,他比甄垠年只大七八岁,看上去却像两代人一样。在渡口摆船显然比过去当水手轻松得多,且不用像在川江上行船时那样提心吊胆,随时有性命之忧。可每逢和甄垠年谈起自己的跑船生活,他却像一个中途从队伍里退下来的老兵那样,脸上流露出几分淡淡的失落和孤单的神色。的确,一个在风口浪尖和激流险滩上摔打过来的水手,风平浪静的渡口对他来说的确是太乏味了。一个真正的水手是宁愿在与风浪的搏击中葬身鱼腹,也不愿意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消磨时光,除非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要不是为了合欢,我这会儿八成还在川江上跑船呢!”朱老:苁且藕兜厮怠K对甄垠年谈起自己死去的老婆和现在这个可爱的女儿,语气中充满了这个年纪的男人少见的温情。朱老5睦掀挪∷滥悄辏合欢才九岁,一个九岁的女孩子家,既没有单独生活的能力,又不能带她一起跑船,这可把朱老3罨盗恕K祭聪肴ィ也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一年,恰逢榔树坪成立船业合作社,需要一个摆渡的艄公,他权衡再三,只好加入了船业社,临离开那帮一起在船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水手兄弟时,他一口气喝光了整整两瓶白酒,醉得人事不省,当第二天醒来时,船队和那帮水手兄弟已经无影无踪了……
朱老R惶傅焦去的水手生活,嘴巴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那样,关都关不住。一次,他给甄垠年说起自己驾船送一个美国人到西陵峡考察的经历:“那是民国三十五年的事吧,日本鬼子刚被赶出咱们中国没多久,有天,船老板突然让我送几位工程师去西陵峡,等那群人上了船,我才看到还有一个外国人,高鼻子、蓝眼睛,个儿很高,胸前还挂着一副望远镜,说话咿里哇啦的,我一句也听不懂。起先我也不晓得他们去西陵峡干啥子,后来,那个总是跟在外国人身边的中国工程师告诉我,说是要在三峡建啥子大坝。对了,那个中国工程师是石坨镇人,我忘了告诉你我老家也是石坨镇的吧?”
朱老K灯鹫舛尉历时,眉飞色舞的,显得颇为自豪。甄垠年忽然问道:“那个中国工程师……是不是叫沈福天?”
“是啊,他爹可是峡江上有名的盐商,我年轻时还给他运过货。”朱老K底牛惊疑地看着甄垠年,“你,你怎么晓得的?”
甄垠年没有回答,把目光转向江对面起伏的群山,好一会儿没吭声。
这时,从山那边飞过来一架飞机。飞机飞得很低,几乎快擦着山尖了,肉眼也看得见草绿色的机身,引擎声像蜜蜂那样嗡嗡直叫。飞机在峡江两岸沿着S形的航线低低地飞行着,忽而穿进了山峰之间,忽而俯冲一般贴近江面,机翼好像要掉进水里了似的,让人捏一把汗。
“这架飞机去年也来过两趟。听镇上的干部说,这是在搞航空测量哩。”朱老4蚱鹗终滞着飞机消失的方向,转过脸来问甄垠年:“你说,那个啥子大坝真的能建起来么?”
“也许吧。谁知道呢?”甄垠年含含糊糊地说。
芒种过后不久,气候就有点反常。先是半个多月天上一粒雨星子都见不到,随后老天爷突然变了脸,一连许多天阴雨不断,足足下了两个星期,不仅没有停下来的征兆,反而风助雨势,越下越大,绵绵细雨发展成了滂沱暴雨,放眼望去,雨雾茫茫,仿佛整个天空和山川也被泛滥的雨水浸泡在一起了。温顺了一个冬天的长江此时像一头暴烈的猛兽,从上游倾泻而下,在峡谷之间横冲直撞,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甄垠年夜里睡在床上,也不时被拍岸的洪涛声惊醒过来,头皮一阵阵发麻。
随着峡江的水位不断上涨,长江中下游的防洪形势也日趋严峻起来。长江水利委员会向沿江各部门发出了防洪警报,要求水文部门严密观测和监视各个水文段的水情变化,指示各水文站每天都要将水位和流量数据及时上报,以便水利部门对长江流域的防洪工作提供准确的决策依据,不得有丝毫失误。水文站的工作变得紧张忙碌起来。那段时间,甄垠年和严雷每天都要进行三次以上的测量,除了早中晚,还在半夜十二点钟增加了一次。测完数据,又马不停蹄地到镇上的邮电所用电报发出去,两个人像在参加一场空前激烈的战役那样,吃饭和睡觉也失去了规律,一段时间下来,两个人竟然都不知不觉地瘦了一圈。
等到好不容易解除防洪警报,更加严峻的救灾工作又开始了。持续一个多月的降雨,使整个川西和鄂西地区的雨量达到了两百毫米左右,有的地方甚至超过了三百毫米,峡江上游的巫山县和下游的秭归县发生了好几处崩岸,房屋倒塌,庄稼被毁,渍涝成灾,榔树坪也有好几个村庄被暴雨引发的山洪和泥石流冲毁了,受灾的庄稼占了全镇耕地的三分之二。公社成立了救灾指挥部,调集干部组织群众全力投入防涝救灾工作,严雷作为新党员,也被抽调进榔树坪公社救灾工作小组,参加了这场大规模的救灾行动。水文站的日常观测任务再次落到了甄垠年一个人身上。
上午,甄垠年从江边观测点回来,填报完各项水文数据,难得消停一会儿,便拿起新到的报纸看起来。一行异常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入夏以来,全国各地纷纷发生水涝旱情,长江以南的福建、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和四川的广大地区连降大雨和暴雨,长江、湘江和赣江等主要河流相继出现了洪水和特大洪水,安徽和上海有的县还刮起了龙卷风。此次降雨范围广,时间长,雨量集中,引起了南方各主要江河湖泊的普遍上涨,长江中游各水文站的洪峰连续几天超过了1954年以前的警戒水位。面对严峻的灾情,广大干部群众在各级党委政府的领导下,抱着‘人定胜天’的信念,正全力组织抗洪救灾,争取将生命和财产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是什么原因让老天爷龙颜大怒呢?面对大自然的惩罚和报复,人显得多么渺小和无辜啊。甄垠年想起《圣经》里的记载,当初上帝让大地被洪水淹没,乃是因为人违背了和上帝之间的契约,如果不是诺亚一家凭借方舟逃过劫难,人类历史恐怕早就改写了。中国历史上的大禹则采取围堵和疏浚江河的办法抵御灾难。在对待洪水的态度上,东方民族和西方民族之间一开始就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两种方式孰优孰劣,始终难以判别。但大自然和人类之间的惨烈冲突几千年来之所以延绵不绝,显然是因为人们至今没有找到一种更加合理的解决办法吧?甄垠年脑子里纷乱如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思考过同自己专业有关的问题了,现在忽然钻进脑海里来,使他觉得沉甸甸的,有些不知所措。
朱合欢就是在这当儿走进水文站的。
她是来还书的。持续多日的雨天,使榔树坪小学好几间教室都坍塌了,再加上山路被毁,学生们被困在各自的家里,学校早就不得不放了假。合欢待在家里没事,正好集中时间看完了从甄垠年这儿借去的那两本书。
天上还在飘着霏霏细雨。合欢尽管戴着斗笠,身上还是被雨淋湿了一大片。惟有那两本书被她藏在胸前的衣服内,拿出来时一点水迹也没沾上。
甄垠年从沉思中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的朱合欢,说:“这么快就看完了?”
“还快呀?早就该看完了的!”合欢取下还在滴着水的尖顶斗笠,环顾着简陋的办公室,顺口问道,“严站长不在呐?”
“噢,他参加救灾去了。”甄垠年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朱合欢。许是由于被雨淋过的缘故,合欢的脸红扑扑的,绾起的裤子露出一段比莲藕还要白皙的小腿肚。鞋子全被打湿了,沾满了粘糊糊的泥巴。头发舒展地披在脑后,湿漉漉的,显得比往日更加乌黑。整个人像一朵沐浴在山野里的带露的梨花,透出一股清新朴实的韵味。
多么勤奋好学的姑娘啊……甄垠年暗自感叹着,见那两本原本旧得泛黄的书被合欢用报纸将封皮包过之后,看起来像新的一样。他拿起那本《简·爱》信手翻了几页,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喜欢这本小说吗?”
“喜欢呀!”合欢抿嘴一笑,露出两排珍珠般皎洁的牙齿,“简·爱真不容易,遭了那么多苦,还是那样热爱生活,值得我学习呢。”
“她是家庭女教师,你是山村女教师,你们俩差不多嘛。”甄垠年看了合欢一眼,认真地说,“不过,你比简·爱漂亮多喽!”
“甄老师,你可真会开玩笑。”合欢不好意思地说,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脚尖,稍顷,她似乎想起什么,指了指那本《白朗宁夫人诗选》,“里面夹了张照片,你莫搞丢了。”
甄垠年这才记起那是他以前陪倪爽逛玉渊潭公园拍的一张照片,一直夹在那本书里,差点儿忘了。“啊噢,一个朋友,我们……”他嘟哝着,欲言又止。“你还想看什么书,随便拿吧,反正我也没心情看。”说完,他领着合欢进房间又找了两本小说。出来后,甄垠年留她再玩一会儿,合欢说不了,她还要去学生家给孩子们补课哩。
合欢临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来,对甄垠年说:“甄老师,你真像那个罗切斯特呢!”
甄垠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合欢就调皮地一笑,重新戴上斗笠,一头扎进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去了。
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看来又要下暴雨了。
农谚说:“久雨成大旱。”人们好不容易从这场罕见的抗涝救灾中挺过来,一场更加难熬的旱灾又接踵而至了。
老天爷似乎把雨水抖落空了,接下来整整一个夏天,再也没有下过一场雨。峡江的水位也跌落到历史上的最低点,变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两边河滩上裸露出一片片灰扑扑的乱石滩,来往的船只明显减少下来,除去一些短途航班,不少重吨位的驳船和客轮也不得不停航了。至于山上山下的庄稼地更是由于缺少雨水裂出了纵横交错的口子,救灾时补栽下去的玉米和苞谷等粮食作物整片整片地枯萎下来。公社虽然组织干部群众夜以继日地从仅有的几口堰塘里挑水抗旱,可终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到了秋天,整个榔树坪公社的数千亩农田几乎颗粒无收。由于兴办食堂,人们敞开肚子吃饭,再加上前两年开始推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后,各个生产大队不断提高上缴公粮的指标,公社的粮库和社员们留的口粮本来就所剩无几,一旦遇上这样严重歉收的灾年,饥荒日子就不可避免地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