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轰轰烈烈闹腾了一阵又不声不响地偃旗息鼓的大炼钢铁一样,公社和各个生产大队的食堂这时也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自动解散了。重新回到家里做饭的社员们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无奈之下,只好靠上山挖野菜填补饥荒,一些人甚至携老带幼地外出乞讨或投奔住在粮食比较宽裕的江汉平原的亲戚,曾经欣欣向荣、充满欢声笑语的山区顷刻被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荒年景象笼罩了。
县里紧急召开了三级干部会议,商讨对策应对这突然恶化的形势。严雷去公社参加完三级干部会议回到水文站,表情显得十分沉重。他向甄垠年透露,县委书记在三级干部会议上明确指示,为了避免饿死人的事情发生,县委一方面积极向上级申请调拨救灾粮,一方面要求每个干部从各自的定额口粮中拿出两斤粮票,来救济那些陷入困境的人民公社社员。干部每个月的定额粮票是32斤,这样一来,就只剩下30斤了。
严雷找来甄垠年,在办公室里跟他商量怎么落实上级的这项号召。“现在,党和政府要跟广大群众一起共渡难关啊!我年轻,经得住饿,打算每个月拿出两斤粮票。老甄,你身体比我弱,就只拿一斤算了。”严雷前不久刚被提拔为公社党委委员,说话办事比以前更像个领导了。
甄垠年犹豫一下说:“我饭量小,平时粮票本来用不完,也拿两斤出来吧。”
严雷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老甄,你这几年的表现我已经向上级汇报了,听说最近中央下发了一个文件,要为一批改造好了的右派摘帽,我准备把你的情况报上去,争取给你把帽子摘了。”
甄垠年听了,心头闪出一道亮光,半晌,才喃喃道:“小严,谢谢你。”
严雷说:“谢个啥子嘛,我这是执行党的政策。你一个大知识分子,待在这山旮旯实在是屈才呢。不过,在政策下来之前,你还是要一如既往地好好工作,千万别出啥子差错。”
那天,甄垠年回到房间,独自待了好长时间,一直灰暗消沉的心情似乎渐渐明亮起来。他想:离开榔树坪的日子真的快要来临了吗?
§§§第七节
甄垠年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将一顶旧帽子翻过来戴在头上,看上去像个乞丐的人,会是从前那个满腹经纶、书生气十足的好友云少游。
云少游见甄垠年认不出自己来了,取下那顶怪模怪样的帽子,露出甄垠年熟悉的光头,一边比划着手势说:“垠年兄,我是少游啊!”
甄垠年满脸讶异地说:“你是云……少游?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云少游有气无力地说,“你这里有吃的吗?”
甄垠年看他那样子,的确是饿得不行了,就说:“你先歇会儿,我去给你做饭。”
自从食堂解散后,甄垠年和严雷就重新单独开伙了。虽然他们俩每个月都各自腾出了两斤口粮,但比起那些靠救济和挖野菜度日的社员们来说,他们的日子显然是好过多了。所以,当下甄垠年就进厨房给云少游煮了半锅大米饭,平时足够他吃一整天的,可那天,云少游一个人就吃得精光。
看着云少游狼吞虎咽的样子,甄垠年心里有些难过。自从他们分手后,一个下放到河南细县,一个下放到峡江,两人天各一方,起初还通过几次信,后来差不多整整两年没了音讯,现在见云少游像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惶惶如丧家之犬,简直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云少游把最后一口饭扒进肚里,又伸出舌头将碗里的几颗饭粒舔干净,才放下饭碗,适才那张灰白的脸上逐渐显出了一缕浅浅的亮色,暗淡无光的眼睛里也透露出些许神采来。
“好了,这一顿可以管几天啦!”云少游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摸着自己的肚皮说,“让我洗个澡吧!你瞧我这身上脏的,像是刚从猪圈里爬出来的。”
云少游洗完澡,换上甄垠年的衣服,倒头就在他的床上睡着了。他显然是太困了,只有好几天没合过眼的人才睡得这样沉。甄垠年听着云少游发出的粗重鼾声想。
整整一夜,甄垠年都是在云少游的鼾声中度过的。第二天早上,云少游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这是在哪儿?”当他看见蜷缩着四肢躺在床沿的甄垠年后,咕哝道:“垠年兄!我真的找到你了吗?”然后长吁一口气,那神情,像一个终于从虎口里跑出来的逃亡者。
“少游兄,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甄垠年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
“一言难尽啊!”云少游叹了口气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逃出来的。”说完这句话,他垂下脑袋,沉默了好一会儿,当他重新抬起头来时,甄垠年看见他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他喃喃道:“这场大饥荒太可怕了,你简直不敢想象,会有那么多人饿死……再不逃出来,我就熬不过去了。”
云少游的话听起来如同梦呓,甄垠年一时也仿佛坠入了梦魇,分辨不出他叙说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恍惚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疑问:面前这个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跟当年曾经在“拿破仑号”上对自己口若悬河纵论天下大事的那个约克大学硕士是同一个人么?
见甄垠年显得有些心猿意马,云少游便转移了话题:“垠年兄,你这个水文测量工倒干得有滋有味,跟我比起来,简直像天堂,我真想多待几天,就怕让你受牵连……”
甄垠年说:“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何谈受牵连?”
云少游说:“我现在可是逃犯呢!”
甄垠年听到他说出“逃犯”两个字,觉得有点怪,不由笑了:“你这个人还是蛮精明么,没溜回北京,倒钻进这个山旮旯来了。”
“回北京?那不是自投罗网么?”云少游皱起了眉头,“再说,我现在要是回北京,连个落脚点也没有啦。”
甄垠年一愣:“怎么,你和东方萱……”
“我们分手了。”云少游苦笑道,“不怪她,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她是党员,又在报社工作,我不想连累她和孩子。”
甄垠年听了半晌没说话。
“你呢?你和倪爽还有联系么?”云少游忽然问。
“我们断得更彻底,不像你和东方萱,中间还有个孩子。”甄垠年神色黯然地说,“她是个老革命啊,怎么会跟一个反革命右派纠缠在一起?哪怕是一般的关系……”
云少游说:“也好,这下我们俩都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喽。”
过了两天,严雷回来了。
按照规定,有陌生人来访,是要马上向组织汇报的。可以云少游目前的身份,如果照实汇报,后果实难预料。所以,甄垠年在向严雷汇报时,故意隐瞒了云少游的真实身份,只含糊地说他是自己的一个老朋友,特地从外地来看望他。严雷说:“这人怎么剃了个光头?像个犯人似的……”甄垠年听到“犯人”两个字,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赶紧解释道:“他喜欢留光头,打年轻时候就这样。”严雷看了看甄垠年,善意地提醒道:“老甄,现在正是节骨眼上,你可要谨慎,不要出啥子差错,把自己的前途给耽误了。”
甄垠年每个月32斤的粮食定额,拿出两斤粮票后,每个月还剩下30斤,平时一个人吃倒还没什么问题,但现在突然增加了一个云少游,而且饭量大得惊人,没过几天,这个月的口粮就所剩无几了。照这样下去,等不到下个月的粮票发下来,他们俩都得饿肚子。为了节省起见,甄垠年只得像那些老乡一样,利用下班时间,跟云少游一起上山去挖野菜。但山上山下此时已经被人们挖得光秃秃的了,有时他俩在山上转悠半天,篮子里的野菜还不够吃一顿的。
那天下午,两个人好不容易挖了大半篮子野地米菜,回到水文站,正在厨房门口洗菜,一边合计着怎么做这顿菜饭时,朱合欢来了。
朱合欢是来给甄垠年还书的,她见有个陌生人跟甄垠年在一起,显得有些害羞,把书藏在身后也不敢拿出来。甄垠年把云少游做了介绍,朱合欢才大方了一些,说:“甄老师,你怎么也吃起野菜来了?”
甄垠年说:“不吃野菜怎么办,总不能饿肚子啊。”
“都怪我这个大肚汉,把他的口粮给吃没了。”云少游自嘲地插了一句。
甄垠年说:“对了,合欢,你来得正好,教我们怎么做野菜饭吧!”
合欢高兴地说:“好呀,地米菜做饭吃起来可香呢!”说罢,挽起袖子忙活开了。甄垠年没想到,这个从小没娘的姑娘干起活来竟那么利索,不到一个时辰,一顿野菜饭就做好了,还没揭开饭锅,他和云少游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合欢还用剩余的一点地米菜烧了半锅汤,不知她使了什么魔法,那看上去清汤寡水的菜汤,喝起来味道好极了。
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对朱合欢的手艺赞不绝口。甄垠年说:“合欢,你能把野菜饭做得这么好吃,这手艺是跟谁学的?”
合欢说:“村里人都这么做的呀,你们吃得少才新鲜,要是天天吃野菜掺玉米糊,可难吃呢!”
甄垠年听了,和云少游交换了下眼色,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吃完饭,合欢又抢着帮他们刷洗锅碗。忙活完后,她便告辞了。临走时,她忽然想起什么,对甄垠年说:“差点儿忘了,我爹昨天在山上打了一只野獾,说哪天请你去吃獾子肉哩。”
等合欢走后,云少游说:“垠年兄,这姑娘对你蛮不错嘛。”
甄垠年说:“你不知道,他们父女俩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云少游笑道:“这不是戏文里经常唱的英雄落难,美人相救么。”
甄垠年兀自苦笑:“你开什么玩笑!我算是哪一路英雄啊?”
“不是英雄,总还是才子吧?要是我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即使再也回不了北京也认了。”云少游说,“如果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找个天真可爱的姑娘相伴,逍遥自在地了此残生,总比没完没了地遭受精神蹂躏强吧。”
一天半夜,云少游突然在睡梦中大叫了一声,醒过来后,满脸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黑乎乎的窗外,一言不发。甄垠年问:“你怎么了?”云少游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说:“我刚才做了个梦,农场派人抓我来了。他们把我五花大绑,押上船时,突然有人在背后踹了一脚,我头也来不及回,便骨碌碌地滚到江里去了……”
甄垠年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他们不会找到这儿来的。”
云少游怔怔地说:“他们迟早会找来的。看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真会连累你的。”
次日早上,云少游刚起床,就从自己的挎包里摸出一个用塑料纸裹得方方正正的纸包,交给甄垠年,郑重其事地说:“垠年兄,这是我在农场时写的一部书稿,留在身边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请你替我保存吧。”
甄垠年接过纸包,瞟了一眼封皮,见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从理想主义到集权主义》,他顿时感到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不禁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注视着那棵像葫芦一样闪烁着光亮的脑袋,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少游千里迢迢逃到自己这儿来的真实目的吧?
甄垠年怎么也没料到,仅仅过了三天,两个穿着干部制服的陌生人就突然出现在水文站。是严雷领着他们来的。那会儿正是中午,云少游端着一碗菜汤,刚从厨房里走到门外,一看见那两个人,手里的碗便哐当一声掉到地上,脸色一下子变成了灰白。
甄垠年眼睁睁地看着云少游被那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押送着离开了水文站,整个过程中,他们俩没说一句话。
一切都和云少游的那个梦惊人的相似。
随后,严雷把甄垠年叫进了办公室。他表情严肃地看着甄垠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老甄,你大概怀疑是我告的密吧?其实呢,息县农场的同志几天前就把调查函发到公社党委会来了,我只是尽自己的义务向组织报告……”
甄垠年喃喃道:“小严,不怪你,这是你的责任。”
“我早就提醒过你,在节骨眼上处事要谨慎,可现在,窝藏反革命,你想想,这是多么严重的罪行啊。”严雷惋惜地说,“本来,你的右派帽子是有希望摘掉的,这下子前功尽弃了。”
甄垠年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