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不好听的话,图曼诺娃同志,我的粗鲁比起你的文雅来要好得多。至于我的生活,您完全不必担心,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您的生活却比我预料的要糟糕得多。两年前,你要好些,还敢于和一个工人握手。而现在呢,你浑身都是一股樟脑丸味儿。说实在的,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沈秋池念完,合上书本,然后一声不吭地望着如月,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仿佛这段文字已经为他们之间的争论做出了明白无误的答案。
“可是,可是……”如月嗫嚅着,似乎还想申辩什么。
但沈秋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如月,我看你满脑袋小布尔乔亚的思想,这样下去可危险呢!”说罢,身子往后一仰躺到床上,从枕边拿起一本书阅读起来,再也不理她了。
如月瞟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是那本曾经让她望而生畏的《哥达纲领批判》。看着哥哥读得那么专注,浓黑的眉头微微蹙着,一副跟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深邃表情,如月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不由想到那个只是听说过名字的大舅甄士年来,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革命是个多么神奇的东西,它使许多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使许多复杂的事物变得简单,又使一些熟悉的人变得陌生……
如月觉得,她一直十分亲近熟悉的哥哥,变得有点陌生了。
§§§第四节
沈如月所在的德胜门中学只设有初中。这一年,新学期开学没几天,新课本刚发到同学们手里,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油墨香味儿,大家还没来得及翻两页,学校却突然宣布暂时停课了。
停课可不是放假,而是像报纸上说的那样闹革命。校园内开始出现一些零星的集会,有教师组织的,也有学生组织的。每场集会都伴随着一次次针锋相对的辩论,然后就是张贴大字报和游行。游行起初只是一群人在校园内呼一阵口号,象征性地转几个来回就结束了,到后来,游行队伍开始走出校门,来到大街上,渐渐同社会上其他的游行队伍串联起来,仿佛一条小溪汇入了波澜壮阔的大海,场面和气氛越来越热烈,甚至有了些火药味。有的游行队伍由语言冲突逐渐发展为肢体冲突,大打出手。如月就亲眼看见两支游行队伍为了在后海公园争抢主会场,互相谩骂,打得头破血流,好几个人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其中就有跟她同年级的一位男同学,眼镜片儿被人用石头砸破,玻璃碴钻进眼眶内,一只眼睛也瞎掉了。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如月就被妈妈甄可昕关在家中,不准她参加任何游行集会活动。
甄可昕既不是中共党员,也没有参加民主党派,平素对政治就没有什么兴趣。况且她早已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容易产生盲目的政治热情,这么多年来,她除了完成自己的那一份教员工作,全副精力倾注在丈夫沈福天和两个孩子身上,用甄可昕自己的话说,她都快变成家庭妇女了。对于眼下这场运动,甄可昕从一开始就有些担心,不是替自己,而是替秋池和如月担心。两个孩子都是中学生了,正是满脑子幻想的年龄,尤其是最近不时听到有学生在游行中受伤的消息后,她更是暗自为两个孩子捏了一把汗。沈福天远在刘家峡水库工地,看好这对儿女的责任落在她一人肩上,她不敢掉以轻心。
为了让如月安心待在家里,甄可昕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一大摞书回来。那些资产阶级毒草她自然是不敢借的,都是宣扬和描写革命和战争的苏联作家的小说,如《铁流》、《苦难的历程》和《静静的顿河》。起初甄可昕还有点担心,如月在眼下这种形势下看这些书,会不会助长她的革命热情?又转念一想,与其让女儿出去跟那些愣头愣脑的中学生们一起惹是非,还不如让她沉浸到虚构的文学世界令自己放心吧?
但事实证明,甄可昕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月对那些书一本也看不下去。一想到同学们正投身于如火如荼的文化革命,向一切封建腐朽和反动的旧事物发起猛攻,而自己却被妈妈关在家里,像一只失去了自由的鸟儿,她就坐立不安,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恨不得找个缝隙钻出去。可妈妈整天在家里守着,即使去学校上课或到菜市场买菜,也反锁上大门,让她一点空子都找不到。如月急得快要哭了,觉得妈妈思想真落后,真保守,亏她年轻时在重庆还参加过抗日大游行呢。如月把自己想象成小说中的人物,如《家》中的觉慧,《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要挣脱一切阻挡自己的反动势力,奔向自由和光明!但想象终归只是想象,面对着像监狱看守一样虎视眈眈的妈妈,她多么希望自己面前出现一个引路者,将她从囚牢里解救出去。可爸爸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水库工地上,即使有心支持她的革命行动也鞭长莫及。哥哥沈秋池住校,运动开始后就没见他回家,妈妈曾经去清华附中找过两次,连哥哥的影子也没见到,急得妈妈忧心忡忡,饭都吃不下去。
这天,沈秋池终于回家来了。
这是甄可昕捎了好几道信,才把儿子叫回来的。沈秋池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呢,一进门就说:“什么事呀,妈妈,是不是爸爸回来了?”
“爸爸不回来,你就不能回家来看看妈和你妹妹么?”甄可昕说,“这几天妈妈觉都睡不好,老做噩梦,生怕你出什么事……”
“妈妈,现在的形势多么复杂啊,你怎么能拖我的后腿?”沈秋池满脸不高兴地说。
“你不是喜欢妈妈做的馄饨么?这么久没吃了,一定馋了吧?妈今天买了整整一斤鲜肉,给你包馄饨吃!”甄可昕尽力讨好着儿子,生怕沈秋池转身就要离开家似的。自从上高中后,儿子在她眼里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平时在家里不是捧着本书看,就是眉头紧锁,像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甄可昕觉得,在儿子身上似乎看不到多少沈福天的影子,倒让她想起自己的两个哥哥,甄垠年和甄士年。尤其是儿子那副固执的性格和那双总像在做梦的眼睛,几乎跟她记忆中的大哥甄士年一模一样。有一次沈福天从工地上回来休假,甄可昕跟他说起自己的这种感觉,沈福天却哈哈一笑,道:“这有啥子好奇怪的,俗话说外甥都像舅么!”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见妈妈进厨房包馄饨去了,沈秋池脸上的不悦也就消失殆尽。他走进自己的那间小卧室,一眼看见妹妹如月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呢。自从沈秋池住校后,这间小卧室就变成了如月的书房,平时做作业、看书,甚至午睡都在这儿。近几天,妈妈不让她出门,她整天待在这间屋子里,一边翻看妈妈借回来的书,一边海阔天空地想心事,有时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此刻,沈秋池见如月面前放着一本小说,瞥了一眼,是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他以前看过这本书,但只看了一半,便伸过手拿过书,但刚翻两页,如月就醒了。
如月揉了揉眼睛,一看见沈秋池,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叫嚷道:“哥,你可回来啦!”那副喜出望外的神情,简直像盼到了救星一般。
沈秋池对妹妹的这副神情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如月就咿里哇啦把这几天妈妈将自己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参加游行集会的事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她摇着沈秋池的胳膊,用央求的口吻说:“我在家里可憋坏了,每天听着外面传来游行的口号声,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出去。哥,你可一定要把我救出去呀!”
沈秋池听着,眉毛越蹙越紧,“看来,妈妈的思想真是落后了!”他喃喃地说,看着如月,把妹妹拉到床沿坐下,认真地说:“幸亏我今天回来,要不你就失去自由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帮助你冲出妈妈的囚笼,到革命的暴风雨中去经受锻炼。”
如月听了,高兴得差点儿又跳了起来,“哥,你快点给我讲讲外面的形势吧,我这几天被关在家里,妈妈连收音机都藏起来了,我可是两眼一抹黑呢!”
“好吧。”沈秋池拉着如月的手,在床沿坐下来,他用手理了理飘到额前的一缕头发,说,“现在的形势一派大好。伟大领袖毛主席亲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正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北京差不多所有的大学和中学都停课闹革命了。不过,我们也不能盲目乐观,睡在毛主席身边的那个中国的赫鲁晓夫和以他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还在负隅顽抗,妄图跟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争夺咱们的红色江山,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沈秋池说到这儿,表情显得很严峻,“最近,我们‘马列学习小组’成立了一个革命组织,叫‘红卫兵’。我们这个组织的目标就是要发动全国的青年学生团结起来,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将那个修正主义司令部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沈秋池说着,有力地挥了一下拳头,脸色赤红,双目闪闪发亮。如月近乎崇拜地望着哥哥,觉得他真像电影和小说里的革命者,不由兴奋地说:“哥,让我也参加红卫兵吧?”
沈秋池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妹妹:“你参加红卫兵还小了点儿。”
如月不服气地噘着嘴说:“刘胡兰牺牲时才14岁,比我还小呢。”
听她这么一说,沈秋池倒笑了,“好,只要你有这个决心,参加红卫兵是迟早的。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冲破妈妈这道防线。”
“对,万一妈妈不支持,我就像林道静那样逃出去!”如月学着哥哥,也挥了一下拳头。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哥,你刚才说的那个睡在毛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是谁呀?”
沈秋池愣了一下,支吾道:“这个,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如月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门被推开了。妈妈甄可昕手拿沾满油渍的围裙,弹着身上的灰尘,笑吟吟地对兄妹俩说:“你们俩躲在屋子里嘀咕什么,馄饨都煮好了,想不想吃呀?”
§§§第五节
甄可昕终于没能阻挡住两个孩子。没过多久,北京的各所大学和中学几乎一夜之间冒出了成千上万个身穿草绿色军装的“红卫兵”,这些前几天还只是普普通通学生的青年,转眼间便被赋予一种特殊的政治身份,成为了整个社会最受瞩目的对象。毛泽东主席开始在天安门广场检阅红卫兵,他们分期分批从各自的学校出发,拥向天安门广场,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不久,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也开始陆陆续续地拥进北京。为了接待这些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红卫兵小将,许多街道居委会都成立了专门的接待站,甄可昕所在的护国寺小学也把教室腾出来了,她也被临时拉去当了几天的服务员。那些来自不同地方、操着不同口音的红卫兵,有的比如月的年龄还小,懵懵懂懂的,完全还是个孩子,可一说起马上要见到毛主席,眼里熠熠发光,整个就变了个人似的。每次看到这种情形,甄可昕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一对儿女……
如月也跟着哥哥沈秋池一起参加了红卫兵,一天到晚忙得顾不上回家,到处张贴大字报和传单。在红卫兵的倡议下,北京的许多条大街和商店都改了名,长安街改成了东方红大街,王府井大街改成了防修路,东安市场改成了东风市场,全聚德改成了北京烤鸭店,亨得利钟表店改成了首都钟表店。有一次甄可昕上街办事,看到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和店名,一时间仿佛走到了另一座城市,真有一种不辨东西的晕眩感觉。她想起抗战胜利那年,整个陪都重庆一片欢腾,游行的人群把几条主要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她和沈福天也双双走进了游行的队伍,一路高呼“打倒日本法西斯!”的口号,嗓子都快喊哑了。当他们走到朝天门时,一辆黄包车撞倒了一个游行的女大学生,游行队伍顿时发生了骚乱,甄可昕和沈福天被挤散了,她被拥挤的人群冲来荡去,像一片树叶在湍急的漩涡中越陷越深,那一刻,她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晕眩攫住了,生怕再也见不到沈福天了。后来,当甄可昕和沈福天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相聚在一起时,她一下子扑到沈福天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心想:这一辈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正当甄可昕为两个孩子牵肠挂肚、坐卧不安时,父亲甄超然突然病倒了。她原本想把儿子秋池和女儿如月从学校叫回家,然后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看望他们的外公,可一想,父亲的病一定不轻,否则,母亲程氏也不会专程让小薛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立刻收拾东西,跟着小薛急匆匆地往父母家去了。
甄可昕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过父母家了。当她走到门口时,看见原来竖立在大门旁的两只石狮子,一只歪倒在院墙下,另一只的鼻梁被敲断了,显得有些狰狞可怖。甄可昕略为踌躇地放慢了步子,走在旁边的小薛低声告诉她,前些日子,一群红卫兵闯进来批斗她父亲,还从家里抄走了不少东西,临离开时,说这两个石狮子是什么封资修,要砸个稀巴烂,谁知石狮子坚硬如铁,红卫兵们折腾来折腾去,也只砸断了其中一只狮子的鼻梁,一气之下,把另一只石狮子掀了个四脚朝天。小薛讲述这件事时,嘴角挂着笑意,像在讲一个笑话。甄可昕心里却一沉,这些天自己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暗想,父亲的病会不会跟这件事情有关?她不由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大门,向院子里走去。
偌大的四合院像没有住人一样,寥无声息。时令已近中秋,院子里的海棠、石榴和洋槐呈现出一片凋零景象,枯枝败叶落了一地,靠院墙摆放着的一长溜盆养的花卉大概因为主人好些日子没松过土、浇过水了,看上去蔫头耷脑、没精打采的。
甄可昕还没有走进父亲的卧房,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掀开门帘,看见父亲侧身躺在床上,把头伸到床沿外,肩膀一耸一耸的,咳嗽得很厉害。母亲程氏弓着身,一只手端着痰盂,一只手轻轻拍打着父亲的后背。甄可昕赶紧走过去,蹲下身,从母亲手里把痰盂接过来。她一眼看到痰盂里漂浮着几片絮状的血痰,心里不由得紧缩了起来,把目光投向母亲。
程氏却没理会女儿的目光,只是吩咐道:“可昕,去给你爹沏杯温水来漱漱口吧。”
甄可昕嗯了一声,起身去倒水。当她端着一杯温水回到床前时,父亲已经在母亲的搀扶下坐直了身体,双目微闭,神情显得有些倦乏。直到可昕把水杯递到他面前,才睁开眼睛,微微颔首,算是跟女儿打了招呼。那一刻,甄可昕看见父亲的脸颊几乎完全塌了下去,颧骨则像两块嶙峋的尖石头,整个人看上去衰老了许多。她一时感到有些愧疚,暗暗责备自己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望父亲,不禁心疼地说道:“爸,你瘦多了。”
甄超然却没事似的一笑:“不是说黄金难买老来瘦么?我这是老毛病,你们别担心。”他说着,瞟了程氏一眼,显然是在宽慰母女俩。
甄超然一直有哮喘病,以前在重庆时看过一位老中医,从那以后很多年没再犯过,但最近几年又复发了。甄可昕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目光再次落到痰盂里的血痰上,正欲说什么,听见父亲道:“可昕,扶我去书房吧,躺在这儿我什么也干不成。”
甄可昕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母亲。程氏却像是有意躲避什么似的,端起痰盂,往外面走去了。
她只好搀着父亲,往书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