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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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一节

甄可昕有一只棕色的旧皮箱,里面装的都是她年轻时看过的书,其中有不少是小说。以前,这些书还跟沈福天的那些水利工程书籍一起摆放在书架上,偶有闲暇还抽出一本来翻一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甄可昕渐渐发现这些书不仅在书店里见不到了,而且成为了报上经常批判的对象。不久,她便把那些曾经十分喜爱的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放进原本用来装衣服的旧皮箱,束之高阁了。她丝毫没有料到女儿如月已经悄悄盯上了那一箱子旧书,并且背着她一本接一本地读了下来,直到有一个周末,如月像个大人那样和她谈起《金锁记》、《半生缘》和《呼兰河传》:“妈,张爱玲和萧红,你喜欢哪个呀?”甄可昕睁大眼睛望着女儿,惊异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月见妈妈这副神情,觉得很有趣,又说出了一句让甄可昕足以心惊肉跳的话:“听说张爱玲的丈夫是个汉奸,这是真的么?”

张爱玲和萧红都是甄可昕青年时代曾经十分喜爱的两位女作家。可现在解放十几年了,张爱玲早已被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遗忘了,即使有人重新提及,也是作为“反动作家”批判的对象。此刻突然从还在念初中的女儿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她竟然感到有些陌生。尤其身为小学教师,甄可昕素来觉得自己肩负“教书育人”的责任,而女儿小小年龄,竟然背着自己偷看这种已经被视为“毒草”的旧小说,这使她顿时感到有些不安。于是,她便像在学校课堂上那样板起脸来,严肃地说:“如月,谁让你偷看妈妈的旧书的?那都是些资产阶级毒草,你现在是中学生了,应该多看一些无产阶级作品。”

如月不服气地说:“萧红的书也是资产阶级作品么?鲁迅先生可专门写文章表扬过她!”

甄可昕一下子被女儿呛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有冰心,我们的新课本里还有她的《小橘灯》呢。”如月歪着脑袋说,自以为找到了反驳妈妈的理由。见妈妈无言以对,她得意地嘻嘻笑了,眨巴着那双酷似沈福天的眼睛问:“妈,你和外公外婆以前不是在歌乐山住过么,《小橘灯》里写的那个故事就发生在歌乐山……”

这句话一下子唤起了甄可昕久违了的记忆。恍惚间,她脑子里浮现出自己作为一名师范女生在重庆歌乐山度过的那几年伴随着战火和歌声的青春时光,以及在白云寺和慈幼院的孩子们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个大雪封山的冬天,沈福天带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刻的惊喜……一晃,时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这个周末,原本想开导一番如月的甄可昕,竟和女儿谈了一下午她当年在歌乐山的生活。就在那一天,她觉得如月长大了,性情和爱好,都跟自己少女时代惊人相似:天真烂漫,喜欢幻想,酷爱文学。意识到这一点,她感到既高兴,又有几分担忧。

如月看过的当然不仅仅是张爱玲和萧红的小说。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凡是能找到的,她都看。如《红楼梦》、《家》、《安娜·卡列尼娜》、《呼啸山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还有《青春之歌》、《红岩》、《三家巷》,俨然成了一个狂热的小说迷。每看完一本她喜欢的小说,还总喜欢缠着妈妈谈论自己的读后感。早已对小说失去了兴趣的甄可昕有时被缠得心烦,冒出一句:“你这样子跟你舅舅一样,要是他还在北京,你们俩倒有话说……”

如月听了一怔。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妈妈提到过舅舅了。甄垠年被划为右派后下放离开北京那年,如月才刚刚上小学,许多记忆已经模糊,如果不是偶尔从妈妈的相册里看到甄垠年的照片,她连舅舅的模样说不定也想不起来了。让如月感到纳闷的是,平时在家里,爸爸和妈妈都很少提到舅舅,记得有一年过春节,他们全家去给外公外婆拜年,一家人围在餐桌边其乐融融地吃着年饭,如月忽然对坐在上首的外公甄超然说:“外公,舅舅怎么还不回家啊,他答应过带我和哥哥去爬长城的,哼,说话不算话!”一家人原本正说笑着,听了如月的话,突然一下子冷了场,大人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吭声,爸爸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而外公用手指拈着花白的胡须,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还叹了口长气。坐在如月身边的妈妈悄悄拉了一下她的手,好像她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如月把脸转向坐在旁边的哥哥沈秋池,似乎想让他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可哥哥竟然也像个大人那样板着脸,连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如月觉得委屈极了,如果不是外婆出来打圆场,说五一节放假时跟外公一起带她去八达岭爬长城,如月的眼泪说不定都要冒出来了。

那次从外公外婆家回来,哥哥大头一脸严肃地对如月说:“以后不许你提舅舅!”

“为什么?”如月不服气地说,“你忘了舅舅带咱们去北海划船了?”

大头撇撇嘴说:“那是以前的事儿,他现在是大右派啦。”

如月说:“右派怎么了,又不是老虎。”

大头说:“右派就是反党分子,比老虎还厉害。你连这个都不懂,还是少先队员呢!”

如月听到“反党分子”这几个字,不由吓了一跳,她眨着眼睛,半信半疑地望着大头说:“你胡说!舅舅是教授,怎么会是反党分子?”

“他要还是教授怎么会离开北京?”大头嗤了一声说,“现在爸爸妈妈和外公都跟舅舅划清界限了,就你一个人没站稳立场,你的觉悟太低啦。”

大头的话使如月觉得自尊心很受伤害,虽然她仍然不理解“右派”的确切含义,但知道“反党分子”这个词的严重性。有一天,她实在憋不住了,当着妈妈问道:“妈妈,大头说舅舅是反党分子,这是真的么?”

甄可昕和沈福天一起正在厨房里包饺子,听了如月的话,身体颤抖了一下,饺子皮从手上滑落到地上,愣怔了片刻,她把目光转向如月,足足看了她一分钟,突然厉声说:“如月,以后不许你这样说舅舅。”说完,放下还没包完的饺子皮,转身离开了厨房。

如月见妈妈生这么大的气,有些不知所措。她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爸爸。爸爸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弯下腰捡起掉到地上的饺子皮,脸上的表情同样让如月捉摸不透。

一连几天,爸爸妈妈都很少说话,他们俩私下吵过嘴。如月记得,爸爸回老家为奶奶奔丧回来后,爸爸妈妈也吵过嘴,那次,她隐约听到妈妈责怪爸爸没有去看望舅舅,而这次争吵,显然跟自己当着妈妈问的那句话有关。这使如月像闯了什么祸似的,再也不敢提起舅舅了。

家里的气氛因此变得十分压抑。这是如月记忆中过得最沉闷的一个春节。

§§§第二节

沈秋池已经是清华附中高二年级的学生了,前不久刚加入共青团,这个头发浓密、身材细长、个头差不多已经跟父亲沈福天一般高的青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对舅舅甄垠年嚷嚷想当飞机制造专家的小男孩大头了,总爱皱着眉头思考问题,看上去一脸深沉,跟他的年龄不大相称。尤其自他入团以后,更像变了个人,每次放学回家,总是跟家里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一头钻进那间原本是父亲的书房,但因沈福天长期在水利工地上很少回家,实际上成了他的房间,不到吃饭时间不出来。有时母亲甄可昕问起他的学习情况,他也爱理不理的。

一天下午,学校上体育课,如月只上了半节课,就悄悄溜回家来了。她一向对体育课不感兴趣。那几天,她又从妈妈的箱子底翻出了一本法国小说《包法利夫人》,正看得入迷。爱玛的曲折爱情经历使她整天牵肠挂肚,连吃饭上学时脑子里想的都是书中的情节。她打算利用今天下午的时间一个人躲在家里把小说看完,可她刚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翻开书页,却看见哥哥沈秋池也在家里。莫非他也逃课了?如月正感到惊讶时,又发现哥哥的房间里还有几个跟他年纪相仿的高中生,有的跷着腿坐在床沿上,有的靠墙站立着,大概都是哥哥的同学吧,有两位如月以前还在哥哥的学校里见到过。如月进门之前,他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什么问题,此刻一看见她,便不约而同地住了口,神情有些警惕地望着她,使如月觉得仿佛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而是走错了门似的。

这时,沈秋池从后面跟过来,拉着妹妹的胳膊回到客厅,满脸不高兴地说:“你不好好上课,回家来干什么?”

“你们不是也没上课么?”如月顶了哥哥一句,还故意向那个房间里望了一下。

沈秋池瞟了一眼如月胳膊下夹的那本《包法利夫人》,皱着眉头说:“我们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可你呢,整天就是看这些资产阶级的小说……”说完,嘴角上挂着一丝嘲弄和不屑,转身走进了房间,并且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几个男生不去上课,鬼鬼祟祟聚在一起,会是什么重要事情?如月觉得,哥哥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真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如月被关在外面的客厅里,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脑子,总是忍不住猜想哥哥他们究竟在里面干什么。摆在面前的小说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透过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偶尔传出来几句时高时低的说话声,但模糊得一句也听不清楚。听起来,他们像是在开会呢。正当她打算贴近房门听一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时,门突然开了。哥哥沈秋池率先走出来,紧接着,其他几个人鱼贯而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仍然那么严肃。沈秋池把他们送到门口,一一握手道别,神态举止跟大人一模一样,如月在旁边看了,觉得惊奇极了。

送走那几个同学,沈秋池关上门,回到屋子,双手插在裤兜里,板着脸没好气地问,“你干吗在门外偷听?像个特务似的!”

哥哥的话太尖刻了,而且那么一副看不起人的傲慢神情,使她忍不住想刺他一下。“我什么也没听到。”她红着脸说,“是你们做贼心虚吧!”

“你瞎说什么?我们是在讨论严肃的问题。”沈秋池习惯地皱着眉头,他大概觉得刚才对妹妹的态度粗暴了一些,放缓语气说,“你看过《海瑞罢官》么?我们就是在讨论这部电影,准备在明天的政治课上参加辩论。”

如月知道,哥哥是年级政治课代表。她说:“《海瑞罢官》这电影好看么?哪天我也去看看!”

“你就知道好看不好看,又不是看小人书!”沈秋池对妹妹撇撇嘴说,“这部电影很反动,故意赞美封建地主阶级,否定阶级斗争,我们‘马列学习小组’的同学们都觉得应该旗帜鲜明地展开批判……”

如月对哥哥的话似懂非懂,但不由被他脸上那种成熟认真的表情吸引住了,刚才还有些不悦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刚才那几个人都是你们‘马列学习小组’的同学么?”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但沈秋池没有回答,而是转了个话题说:“如月,你也是中学生了,别整天捧着小说看,要多看点有用的书。”

“那你说我看什么书好呢?”

沈秋池犹豫了一下,拉着如月的手,走进房间,从书桌上拿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她说:“你先看看这本书吧。”

如月接过来,瞄了下封面,是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她缩了下脖子,嘟哝道:“天呐,这样深奥的书,我怕看不懂……”

“看不懂就更应该学习。现在我们国家形势很复杂,清华的大学生都在公开讨论国家大事,我们附中的学生也不能落后。”

如月听了,忍不住打量着哥哥。她总觉得这样的话不像是从哥哥嘴里出来的,而像是从电影里某个熟悉的人物嘴里出来似的。

沈秋池还向如月透露了一个秘密:他们还有个舅舅,叫甄士年,是个革命者,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这是如月第一次听到大舅甄士年的名字,起初,她还有些将信将疑,但哥哥说是外公亲口告诉他的:“外公说,大舅参加革命后的化名叫甄直,他牺牲时才25岁。”

如月心里微微悸动了一下。

沈秋池又说:“你中二舅的流毒太深了,今后一定要向爸爸学习,站稳立场,从思想和感情上都要跟二舅划清界限。”他说到这儿,有点儿神秘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你晓得不晓得,二舅被划为右派时,爸爸还揭发过他呢,这就叫做大义灭亲!”

如月听了有些吃惊,正拿不准是否该相信哥哥的话时,哥哥又低声感叹道:“大舅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我多么怀念他啊!”

§§§第三节

很长一段时间,沈如月对马克思和那本著作望而生畏,连翻也没翻一下。她从哥哥那儿发现了一本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初,她还以为这是一本关于炼钢的书,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可谁知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整整一个夏天,如月都在读那本小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读过几遍了。到后来,她的脑海几乎全被小说中的人物占据了,小说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那个皮肤被晒得熠熠发亮,喜欢打架的“小流氓”,手中高举雪亮的马刀,一边呼喊着“乌拉”,一边冒着枪林弹雨,勇敢地向敌人的阵地冲锋;那个在筑路工地上拖着一双露出脚趾的破皮鞋,坚韧顽强地同严寒与白匪较量,差点儿死于伤寒的年轻布尔什维克,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尤其是保尔和林务官的女儿冬妮亚的爱情,从一开始就牢牢抓住了她的心。冬妮亚在小说中刚出现时跟自己年龄差不多,是个多么可爱的少女啊。许多年后,当如月在大学里几乎读遍了所有的外国名著,仍然能背诵冬妮亚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时那段从文学角度并不出色的描写,她还记得当保尔用朱赫来教给他的拳击要领,把机务段车间主任的儿子苏哈里科重重地击落到池塘的水中时,站在岸上的冬妮亚那一串清脆嘹亮的喝彩和笑声:“漂亮!漂亮!真精彩!”

但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仿佛天幕上划过的流星那样一闪即逝,短暂得让如月来不及回味。好几天她心里都有些惆怅。当然,保尔后来又有了新的恋人,可如月还是为他与冬妮亚那场昙花一现的纯洁恋情惋惜不已。在这一点上,如月和哥哥沈秋池的态度截然相反。

“冬妮亚和保尔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阶级,他们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沈秋池站在那间狭小书房的中央,面对着手捧书本的妹妹如月,像发表演讲一样咄咄逼人地说。沈秋池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至少看过三遍了,自然比如月更有发言权。他似乎一点也不喜欢冬妮亚,一听到“冬妮亚”三个字,就不由自主地蹙起眉毛,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我一想起这位贪图虚荣和享受的资产阶级小姐就恶心!她怎么配得上英勇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保尔·柯察金呢?”沈秋池说着,一把从如月手中抢过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熟悉地翻到书中的某一页,念了起来:

傍晚,收工时,人们都向车站走去。冬妮亚的丈夫急急忙忙走在前面,到车上去抢位子。冬妮亚停了下来,让工人们先过去。保尔走在最后,拄着木锨,已经很疲乏。

“你好,保夫鲁沙!坦白地说,我没想到你会混成这副样子。难道你不能在政府里弄个比挖土更好一点的工作吗?我以为,你早就应当个政委,或者这一类的首长呢。你的生活怎么这样潦倒呢……”冬妮亚和保尔并排走着,说道。

保尔站住了,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冬妮亚,说:

“我也没有料到你变得这么……酸臭!”保尔想了想,才找到这么个温和一点的字眼。

冬妮亚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你仍然是那么粗鲁!”

保尔把锨扛到肩上,迈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才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