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小帅去开他父亲办公室的门时,如月像做间谍似的,下意识地朝身后张望了一下,觉得有点儿紧张,心怦怦直跳。她忘记了整座楼里只有他们俩。门开了。如月跟在叶小帅身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房间中央面向窗户放着一张异常宽大的办公桌,和一把缠着布条的旧藤椅。办公桌上放着一尊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和一套《毛泽东选集》,人民出版社1958年的版本,上面积满了灰尘,主人似乎很长时间没有翻阅过了;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用镜框镶嵌着的军人标准照,从肩章上的少将军衔和胸前缀满的军功章看,这一定是叶小帅的将军父亲了。另一面墙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书柜,看来,叶小帅父亲的藏书真不少啊。如月心里暗暗惊叹着,但奇怪的是,每张书柜都用铁锁锁得严严实实。她有些纳闷地走过去,透过玻璃一看,发现书柜里面摆放的不是书籍,而是一些陈迹斑驳的望远镜、弹壳、武装带、军刀,甚至还有一副残缺不全的马鞍。很显然,这都是叶小帅父亲几十年战争生涯留下的纪念品。如月想起刚才叶小帅说过的那句“过时的古董”,顿时恍然大悟了。
“怎么样,真让你开了回眼界吧?”叶小帅嘴角依然挂着那种自以为是的嘲讽。不知怎么,如月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无论如何,做儿女的不应该对父亲这种态度,何况是一位战功赫赫,足以让人敬畏的将军。
叶小帅显然没察觉到如月的心思,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努努嘴道:“走,去看看我的藏书吧!”
叶小帅的卧室比如月事先想象的要糟糕得多。一张单人床靠窗放着,床单和被子皱巴巴的,像是好久没洗过了,整个房间的凌乱程度,比一般的小青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跟这座楼房里庄重整洁的环境有点儿格格不入。墙上张贴着两幅宣传画,一幅是知识青年的好榜样金训华抢救集体财产牺牲时的情景;另一幅是金门空战中的空军英雄杜凤瑞击落两架国民党飞机的战斗场面。如月记得叶小帅曾经说过,他以前有过两大理想:一是到广阔天地里插队落户,做一个像金训华那样把一切献给党的知青,二是到解放军这所大学校经受血与火的洗礼,最好成为一名像杜凤瑞那样的空军英雄。当然,这两个理想都未能实现,叶小帅把这个责任全归咎给自己的父亲了。如月想,难怪他一提起自己的将军父亲总是满脸讥讽和不满的呢。
叶小帅没有吹牛,他的确有不少藏书。两个简易书架堆得满满当当,连窗台上、床头和凳子上也摆放着书。如月不由惊叹起来:“天呀,这么多书,都可以开图书馆啦!”
叶小帅摇晃着脑袋,煞有介事地说:“这两年闲在家里,全靠这些精神食粮,我才没有堕落下去。”
如月像看着一个英雄人物似的,用钦佩的目光望着着叶小帅:“你真了不起!你这些书得花多少钱才能买到呀……”
叶小帅双手插在裤兜里,充分享受着如月钦佩的目光,诡秘地笑了笑:“告诉你吧,我一分钱也没花,这些书都是我从学校和二炮图书馆窃回来的。孔乙己说过,偷书不谓偷,谓之窃也。谁让咱是读书人呢!”
如月以为叶小帅在开玩笑,有点儿不相信。没想到叶小帅急了,仿佛证明自己的英雄行为似的,顺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指点着书脊和扉页连连说:“你看,这里都盖了戳呢。”
如月瞟了一眼,上面果然有图书馆的编号和印戳。接连拿过几本书,都是如此。这么多书都是从图书馆偷来的,叶小帅称得上偷书大王了吧?如月怔怔地想着,原本阳光灿烂的心情忽然阴了下来。她想起念小学时,班上一位男同学在学校阅览室偷书被发现后,老师让他站在讲台上罚站,此后好长一段时间,班上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不愿意和他讲话。后来,他的家长只好将他转到另一所学校去了。比起叶小帅,那个小学同学只是小巫见大巫。如果班上的同学认识叶小帅,会怎么看他呢?
叶小帅丝毫没有注意到如月的情绪变化。他像个图书管理员似的,不停地从书架上把书取下来,一边信手翻动书页,一边热心地介绍:“如月,你以后想看书,只管到我这儿来拿。喏,瞧这本《红字》,图书馆只剩一册,落到我手里了,想借也借不到啦。”
如月瞅着书脊上的编号,有些心不在焉。叶小帅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在耳边飞来飞去,撩得她的脖子痒痒的。不知什么时候,叶小帅的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整个人从身后贴过来,如月感觉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声。她预感到了某种陌生的危险。但没等她反应过来,叶小帅就伸出双手,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如月,我喜欢你!”他喃喃地说,听起来像呻吟,但在如月耳朵里却不啻于一声惊雷。她一下子呆住了。“啊,我一直梦想着像保尔那样,爱上一个冬妮亚那样的姑娘,既漂亮,又有教养,如月,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冬妮亚……”叶小帅眼睛半睁半闭,如同梦呓。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捧着如月的脸,用力扳过去。如月看见他的嘴巴急促地嚅动着,仿佛饥饿的婴儿寻找母亲的奶汁。如月像是看到一头怪兽那样,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但叶小帅的双手如同一把钢钳那样有力,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从那双手里挣脱出来。如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当儿,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手提菜篮、面色黝黑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叶小帅顿时住了手。中年妇女显然也让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时,叶小帅镇定下来,瞪了中年妇女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进来干什么?不是早就跟你讲,进房门之前先敲门吗?”
中年妇女哦哦着,嗫嚅道:“我没想到有客人。我是来问午饭你在不在家吃……”目光惶惶地在如月脸上掠过,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我忘记告诉你了,她是我母亲从太行山老家请来的保姆。”叶小帅瞟了瞟如月,低声说,“你在我家吃午饭……”
但如月没等他说完,就趁机掰开叶小帅仍然抓着她肩膀的手,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当如月终于跑出叶小帅家的大门时,简直有一种虎口脱险的感觉。保尔,冬妮亚,在如月心目中,这是两个多么美好的文学人物。可是刚才,当她从叶小帅嘴里听到这两个名字时,竟然觉得那么滑稽。难道保尔会把图书馆的书都偷回家来吗?太可笑了!对于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少女来说,的确没法让她把尚处于幻想和憧憬中的朦胧爱情跟偷书联系在一起,哪怕叶小帅偷书的理由再冠冕堂皇。那一刻,如月觉得没有比偷书更令人憎恶的了。
如月从叶小帅家走出来,那副垂头丧气的神情,跟刚才走进小楼时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埋着头快步走过岗亭。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瞥了她一眼,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将军家里发生了什么……
§§§第三节
沈福天从干校回到家里,首先面对的就是女儿如月的就业问题。
甄可昕铁了心要把女儿留在身边,外地和野外流动性的工作概不考虑,而正规的招工又不外乎这类单位,即使偶尔下来几个本市的招工指标,也都被那些父母有权力或者走后门的人占了去。沈福天颇有些犯难。他似乎是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大部分时间东奔西跑,偌大个北京城,几乎没有建立起一点过硬的社会关系,就是想走后门也找不到门道。说起来,他还是一家局级单位的革委会副主任呢,可现在对女儿就业这件事,自己竟然两眼一抹黑,使不上一点儿劲,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了,要是你再不给她找个工作,我就提前办退休,让如月顶我的班算了。你不为我想,也该为如月的前途想想么。”甄可昕不止一次地对他这么说。可昕才四十多岁呢,说的当然是气话,她其实是为女儿担心,如月整天跟那群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时间长了非出事儿不可。
对于女儿的工作问题,沈福天不能不认真对待。这么多年来,他对家里的事情管得实在太少了,有时候想起来就觉得内疚。他知道,儿子秋池的死始终是笼罩在甄可昕心头的阴影,现在她执意想把女儿留在身边,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连这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妻子,他这个做丈夫的就不仅仅是低能了。
沈福天第一次想到去找单位求助。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因个人的私事找过单位。那天,他在古柏的办公室里谈完工作,犹豫再三,终于提到了这件事。古柏听完后,显得十分惊奇:“沈工,你女儿还没有就业吗?”他用责备的语气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今天才对我说呢?”
沈福天说:“这毕竟是私事,我总觉得麻烦组织不太合适……”
古柏的目光在他身上足足停了半分钟,那神情似乎有些感动。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这个人哪,知识分子的毛病仍然没有改掉,脸皮子薄,自尊心太强。不过,还是怪我太粗心,没有主动关心同志。这样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你放心好了。”
没过几天,古柏就回话了。他告诉沈福天,院档案室缺一名资料员,院里本来也想从本院干部职工子弟中间招聘的,现在正好可以解决他女儿的工作。“不过,这件事还要濮一川拍板,我跟他打过招呼,他原则上已经同意了。你自己最好也去找他一次。”古柏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嗓门,“你还不知道吧,他很快要调到部里去了,这件事你还真得抓紧一点。”
濮一川要调到部里的消息,沈福天也听说了,据说还是升任副部长。谁会接替他的位置呢?是古柏么?
沈福天从古柏办公室里出来后,就去找濮一川。
濮一川没等他开口,就用责备的口气说:“沈工,这件事情你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用不着绕一大圈嘛。”沈福天听了心里有些感动,正不知如何表示时,又听濮一川说,“你刚从干校回来,好好休息一阵子,别光顾着工作。我马上通知人事处办手续,过几天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一点也没拖泥带水。看来,濮一川真的要调离水利工程设计研究院了。
这天是星期六,沈福天回到家里,把这个喜讯告诉给妻子,甄可昕一直愁眉不展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下午,沈福天没有去上班,他到菜场买了两条鲫鱼和一只鸡,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这天晚上,如月没有去看电影,是同父母和外婆一起度过的。在她印象中,一家人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团聚过了。
如月清楚地记得,就在她上班后的第二个星期,舅舅甄垠年回到了北京。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舅舅了?如月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二舅被划成右派,下放离开北京时,她还不满十岁,刚上小学。她还记得那次跟妈妈一起去清华园送别舅舅时的情景。仔细算起来,距今都已经十几年了。这么多年来,如月倒没有忘记这位舅舅,她甚至觉得,舅舅虽然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可影响却如同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她和全家人的每一点快乐和忧伤、希望和迷惘中似乎都闪动着舅舅的影子。这影子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曾经多次梦见过舅舅,在梦中,二舅始终还是他少年时代记忆中的那个气质优雅、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而且总是跟倪爽阿姨在一起,两个人肩挨着肩,像外国电影里的情侣,显得那么亲密,两个人从她小时候住过的那座小四合院出来,往胡同口走去,这个过程既短暂又漫长,仿佛一部老电影中的慢镜头,深深印在了如月的脑海里。她知道这不是梦,而是那年爸爸妈妈请舅舅和倪爽阿姨到家里吃饭后离开时的情景。奇怪的是,自从倪爽阿姨跳楼自杀后,她就很少再梦见过舅舅。尤其是最近几年,如果不是妈妈偶尔提起来,她甚至都快把舅舅忘记了。现在,突然听说舅舅回到了北京,她努力在记忆深处搜索着,可令她困惑的是,舅舅的形象始终有些模糊不清,仿佛一张在时光打磨下严重褪色的旧照片,怎么也无法恢复到往日的清晰面目了。
当如月和妈妈甄可昕一起见到舅舅时,这种感觉似乎更加强烈。
仍然是在清华园内那套一居室的住所里。十多年前,如月和妈妈就是在这儿送别了行将离京的舅舅。临走时,舅舅留了一把钥匙给妈妈。从那以后,每年的岁尾,妈妈都要来这儿打扫一次卫生,有时还带着如月一起来,从未间断过。只是到了近几年,妈妈才渐渐倦怠下来,有一次外婆提醒她,是不是该去给垠年打扫房子了?妈妈似乎全然把这件事忘了,恍惚片刻后,既像是对外婆,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去打扫也罢,都这么多年了,我都怀疑他不会回来了。”但现在,舅舅终于回来了!如月看见,当妈妈见到舅舅的那一刻,尚未说话,泪水已经从眼眶里扑簌簌地滚了出来……
相形之下,如月的心里却平静得多。她甚至连“舅舅”也没叫,只是带点儿惊讶地看着这个人:他明显地老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几乎看不到一根黑发,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宽,仿佛刀刻出来的一般,脸上像漆了一层桐油,暗淡中发出一种黝黑的光亮,看不到任何表情,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木讷。他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四个兜的那种,虽然看上去也还周正,但总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这倒并非因为式样土气,而是像一个人穿着偷来或借来的衣服似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
那会儿,甄垠年正在和甄可昕说话。兄妹俩在分别多年之后的交谈显得游移、破碎。如月一句也没听进去。况且,作为晚辈,也不适宜听他们谈话。于是,她走到另一个房间,也就是原来的卧室,但现在里面空荡荡的,面窗的墙壁下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西式床架,还没来得及打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儿。她捂着鼻子从里面走出来,这时妈妈和舅舅的交谈也正好停顿下来。“如月,你还没有叫舅舅哩!”妈妈把脸转向她说。如月的脸不由有些绯红了。这纯粹是一种女孩子本能的反应。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在男人面前,早已到了腼腆甚至矜持的年龄。这说明在她的潜意识深处,舅舅还不是舅舅,而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呢。“……如月都这么大了,工作了吧?”如月听见舅舅说,目光落到她身上。这更使她有些局促不安,她几乎想从屋子里逃出去,但她知道如果这样,妈妈会很难过的,便拼命控制着这种冲动。后来,如月听见他们谈起了哥哥,她看见妈妈的眼睛很快湿润了,舅舅的眉头也紧锁起来。“明天,你带我去秋池的墓前看看……”舅舅说。听到这句话,如月心里一动,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了哥哥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是在同情倪爽吗?她和二舅都是彻头彻尾的反党分子和走资派!”她忽然想:舅舅会不会去为倪爽阿姨扫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