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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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一节

高中毕业后,沈如月度过了很长一段百无聊赖的日子。

下农村插队这条路已经被父母堵死了,摆在她面前的惟一出路就是像大多数留城的青年那样,等待招工的机会。能有一份领工资养活自己的职业,当然是一件令人憧憬的事情,但真正找到自己满意的工作并不容易。招工倒是每年都有好几次,但大部分是中央驻外地的企业,工作和生活条件都比较艰苦,如月自己倒没什么,再说,她对未来的前途也不抱过高的期望,比起那些仍然在广阔天地里锻炼的同学们,如果能当上一名普通的工人就算不错了。有一次,怀柔一个地矿部直属的企业来京招工,当一名光荣的地质队员,这可是她少年时就梦想的职业。她兴致勃勃地报了名,而且很顺利地被录取了,可当如月拿着通知书回家跟妈妈甄可昕一说,她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宁愿供她在家里吃闲饭,也不愿意让她离开北京,一年上头在荒山野岭风餐露宿。“你爸爸这几十年里就没在家里过两天清静日子,我可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家又去钻山沟!”妈妈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从那座大四合院搬出去了,但仍然跟小薛住在一起。如月曾经跟妈妈一起去过外婆的新居,就两间房,比她们家还小。大概是那么多年吃惯了小薛做的饭菜,外婆有点儿舍不得跟小薛分开。但不久,小薛到西单的一家国营餐馆当上了厨师,而且很快跟餐馆里的一个女服务员恋爱结婚了。虽然小薛一直对外婆照料得很细心,可毕竟不是血亲关系,那时爸爸还在干校,妈妈觉得家里反正够冷清的,就把外婆接过来一起住了。而在如月就业这件事上,外婆和妈妈完全结成了统一战线,如月再怎么坚决,也无法突破她们的坚固同盟。无奈之下,如月只得放弃了那份让她心动的工作,继续留在家里“吃闲饭”了。

如月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躺在床上看书。为了让如月安心留在家里,甄可昕每个月都给她两块钱的零花钱,再加上外婆偶尔也给她一点钱,如月手头上算是够阔绰的,当她实在憋得不行时,就从家里溜出来,去图书馆和书店。经过文革的暴风骤雨之后,许多外国小说都被当做“四旧”给扫掉了,图书馆已经没有什么书可借阅的了,书店的书架上更是经常摆不满,空荡荡的,好不容易出来几本新书,也很快被人抢购一空。所以,为了买到新书,如月便经常去朝阳门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那儿的新书比一般的书店多,除了鲁迅的杂文集和一些政治宣传小册子外,大多是革命历史和战争题材的小说,如《晋阳秋》、《山呼海啸》、《万山红遍》、《西沙儿女》,还有写抗美援朝的《激战无名川》、《剑》等等。从小就开始读小说的如月,文学眼光颇为挑剔,她觉得这些小说的题材和故事都很单调雷同,远远比不上同样写革命历史的《青春之歌》和《林海雪原》那么引人入胜,她买回来后往往只是粗粗地浏览一遍,就将它们扔到了一边,几乎很少碰到一本让她从头至尾读完的小说。有一次,她在和平北里的工人出版社读者服务部买到一本长篇小说《征途》,倒是认真读完了,但并非写得多么好,而仅仅因为这本小说写的是知识青年在北大荒的生活。由于自己没能去农村插队,如月始终觉得是一种莫大的遗憾,所以她对这类作品一直很感兴趣,平时只要能见到,哪怕是一篇报屁股文章,也会读得津津有味。后来,如月在书店看见一本《朱德将军传》,作者是一位叫史沫特莱的美国记者,那几年很难见到外国人写的书,所以她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接连几天,她都待在家里看这本书。如月觉得,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体验过这种阅读的快感了。

但这样的机会毕竟太少了,渐渐的,如月的兴趣开始从阅读转向了电影。到电影院花一个多小时看一部电影,即便这部片子再差劲,也比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捧着本书看有趣得多呢。那时候,文革以前的老片子基本上销声匿迹了,各家电影院放的几乎全部是国产影片,但新拍的故事片几乎难得看到几部,主要是样板戏舞台艺术片,其中如《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和《红色娘子军》,如月在文革前就看过舞台剧,拍成电影后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特别是《红色娘子军》,以前看的是黑白故事片,现在改成了舞剧,而且是彩色的,那些苦大仇深的红军女战士像《天鹅湖》里的小仙女那样,一会儿劈叉,一会儿脚尖着地旋转起舞,真是英姿飒爽、美轮美奂啊!而且音乐还是用交响乐队伴奏的。如月记得上小学时,政协给外公发了两张苏联芭蕾舞剧团演出的戏票,外公和外婆都不感兴趣,妈妈便把票要过来,领着她去看。尽管只是《天鹅湖》片断,可如月是第一次看芭蕾舞演出,当然新奇得不得了,妈妈也显得很兴奋,一边观看,还一边在耳边低声给她讲解剧情和芭蕾的一些技巧,听得出蛮内行的。果然,如月后来从外婆那里听说,妈妈以前在上海念中学时,正经八百地学过半年的芭蕾舞,抗战时到重庆后上大学,还参加抗日演出队,给那些从前线回来的将士表演过芭蕾舞。现在,猛然从样板戏影片里看到这样华丽的芭蕾舞场面,如月真是有些喜出望外呢!整整有半年时间,她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几乎把北京的几个主要电影院跑了个遍,每次看的都是同一部片子——《红色娘子军》。有一次她还硬拉着妈妈去看了一场。如月本想听听妈妈的评价,但看完后她却始终不置一词,这让如月失望极了。当然,老是翻来覆去看同一部片子,慢慢也就厌倦下来了。好在那时候开始重新引进一些外国影片。自从中国跟苏联老大哥闹翻后,苏联片基本上在电影院绝迹了,现在引进的都是越南、朝鲜、古巴和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如《海岸风雷》、《第八个是铜像》、《伏击战》、《火车司机的儿子》、《卖花姑娘》、《开满鲜花的村庄》、《看不见的战线》。如月事后想起来,这些影片比国产片强不了多少,可由于是外国片,自然就平添了几分吸引力。其实,如月并不是对那些跟国产电影大同小异的战争故事感兴趣。而是欣赏其中的异国风光和情调,有时,影片中的一段舞会,一段插曲,一段台词,或者某个女主人公的发式和装束,都能诱发她无穷的联想。

多年以后,当如月回忆起这段日子时,觉得正是那些外国电影,才使自己原本觉得乏味单调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的。值得她反复回味的当然不仅仅是那些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平淡粗糙的外国电影,而是看电影的那些夜晚。每天吃过晚饭,她就骑着那辆精巧的凤凰牌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像一只飞出樊笼的小鸟,一边按着欢快的铃铛,一边哼唱着刚刚学会的外国电影插曲,向电影院飞驰而去。常常是还没有到电影院,如月身边已经汇集起了一群年纪跟她差不多的男女青年了,这些青年都跟如月一样,既没有下乡插队,也没有被招工,由于他们的父母大都是干部和军人,家庭条件一般都比较好,靠父母完全可以衣食无忧,用不着为生计发愁,没有别的事情值得他们操心,所以就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看电影这件事上了。时间一长,这群年轻人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交群落,他们在一起不仅交流看电影的感受,传递电影放映信息,有时还议论一番国家大事,但都不会太出格。这批留城青年跟那些正在广阔天地锻炼的老三届不同,既没有在文革中创下值得炫耀的经历,也没有远大的革命志向,基本上是一群生活在社会边缘的小布尔乔亚。当然,其中有几个军队大院的子弟喜欢评点国内外的政治事件,或者装作不经意地透露一些高层人事变动,以此显示自己不同凡响的家庭背景。林彪叛逃事件,如月最早就是从小圈子里听说的。当时她还以为那个人是在造谣,一声也不敢吭,回到家后,心还怦怦直跳。

如月对这些言谈举止总是有意无意透露出某种优越感的大院子弟,打心眼里看不顺眼,包括他们身上四个兜的军装和吊儿郎当的作派。其实,这个社交圈子的人际关系始终是松散的,彼此之间貌合神离,很难发展成为知心的朋友。通常是过一些日子,圈子中的某个人就突然消失了,事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这个人八成被招工或者参军了,因此暗中生出几分羡慕甚至嫉妒。但用不了多久,圈子里又会增加一张陌生的面孔……

§§§第二节

如月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认识叶小帅的。

叶小帅的父亲是二炮的副参谋长,五十年代实行军衔制时被授予少将。这个官阶在军队里不算高,也不算低。文革一开始,就被当做旧军阀给打倒,靠边站了。那个“副参谋长”也是有职无权,挂个名而已。叶父为了避祸,便主动要求去了京郊官厅水库的二炮后勤基地,护林放羊,以致叶小帅也跟着父亲当了几年的小羊倌。

叶小帅跟着父亲回到北京城内的二炮大院时,林彪已经摔死在温都尔汗了。随着父亲在军队重新掌握实权,昔日的小羊倌自然也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但这都不是如月最初对叶小帅产生好感的真正原因。那些个大院子弟哪个没有显赫的军方背景?如月一向对这个不感兴趣。说来有点儿好笑,她感兴趣的是叶小帅居然在官厅水库放过羊,而官厅水库可是她父亲沈福天亲自设计的。所以刚认识叶小帅那阵子,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跟他聊官厅水库和放羊的事儿,弄得叶小帅烦了,还以为如月是故意拿他开涮呢。

但平心而论,叶小帅在那帮爱吹牛打架、玩世不恭的大院子弟当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一个。别看他个头不高,满脸青春痘,圆头圆脑的,看上去像个大孩子,可他酷爱读书,古今中外的,什么书都读,而且开口就能把他看过的那些书中的故事,包括人名、地名一股脑地数列出来,让如月听得一愣一愣的,满头雾水,却又不得不佩服他。如月自己也酷爱读书啊,但她喜欢的大多是文艺书,小说、散文之类的,叶小帅呢,则对政治、军事、历史和名人传记情有独钟,其中有不少是内部发行的灰皮书,比如《第三帝国的灭亡》、《拿破仑传》、《苏联秘密警察》等等。这就不得不让如月对他刮目相看了。这样一来,两个人之间的交往便渐渐超出了其他人,变得有点儿亲密起来。每次聚会,叶小帅逮着如月一聊就是好半天,由于聊的都是读书心得,别人自然不感兴趣,于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像是聚会,倒像是他们俩的约会了。

有一天,叶小帅单独请如月到二炮俱乐部看了场反映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内部影片《虎,虎,虎》,电影散场后,叶小帅突然郑重其事地说:“沈如月,你不是想借书么?正好我爸不在家……”

叶小帅以前不止一次地对如月吹嘘过自己的藏书,那口气,仿佛他家里拥有一座图书馆,让如月羡慕得不行,曾提出向他借几本,但叶小帅吞吞吐吐,似乎有些不情愿,让如月觉得很没面子。现在,叶小帅主动提出来,她自然是喜出望外。

如月跟着叶小帅一走进二炮大院,就觉得自己不是进了一座军营,倒像是一座大学校园。二炮是新组建的部队,起初司令部和宿舍都在香山,文革前两年才借用人民大学的校园,迁进城来。眼下正值盛夏时节,连续几天的高温,整个世界都像着火了一般,连公共汽车都慢慢吞吞,好像也热得迈不动了,卖冰棍的小贩满街转悠,生意出奇的红火。但二炮大院内却仿佛将整个夏天都挡在了外面似的,满目葱茏,一片阴凉,到处都是高大繁茂的树木,伟岸的松树、修长的白桦、婆娑的樟树、小巧的洋槐,错落有致,色彩斑斓,仿佛走进了植物园一样。穿过办公区,就看见几栋灰墙红瓦的二层小洋楼掩映在绿树丛中,门口设有岗亭,手握钢枪的解放军战士身体站得笔直,目光直视着前方,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一尊雕塑。

叶小帅的家就在其中的一栋小洋楼里。说是“洋楼”,其实跟火柴盒似的方方正正,显得笨拙而僵硬,看上去像一座座碉堡,不过,由于墙壁和房顶上都爬满了牵牛花和常青藤,再加上知了和纺织娘扯着嗓子叫个不停,便有了一种幽雅乃至浪漫的氛围,让如月联想到《红与黑》以及《呼啸山庄》里的某些环境描写。当然,住在这儿的可不是那些资产阶级的贵妇人和小姐,而是铁骨铮铮的解放军将军和他们的家属。如月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些离谱,便赶紧刹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叶小帅的父母都不在家。“我爸和我妈一起回太行山老家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叶小帅以十足的主人口吻说,并且特别强调了后面半句话。“我爸不是太行人,我妈是。他们俩就是在太行山认识的,当年,我妈可是有名的女游击队长呢。”叶小帅说这话时,并不是用那种骄傲的口气,而是略略有点儿嘲讽的味道。如月不明就里,顺口道:“你爸和你妈是真正的革命伴侣啊!”但叶小帅撇撇嘴,哼了一声:“他们在战场上打仗习惯了,在家里吵起架来也没完没了,我姐姐就是忍受不了这个,才主动要求去部队的。我爸本来打算让我去当兵的。”叶小帅似乎有点儿沮丧,“不过,我爸和我妈在政治上从来都坚定地站在一起。用我爸的话说,他们首先是经受过生死考验的战友,其次才是夫妻……”

叶小帅一边毫无顾忌地议论自己的父母,一边带着如月像参观似的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楼上楼下总共有多少房间,如月一时都数不上来,反正给她的感觉是整幢楼空荡荡的,走在结实的松木地板上,犹如空谷回音,给人一种置身野外的感觉。

大概由于家里的房间宽裕,叶小帅父母除了各自有一间单独的卧室,叶父还在二楼有一间专门的办公室。将办公室设在家里,这可是如月头一次听说。叶小帅故意吊胃口似的问如月:“老爷子从来不让家里人进他的办公室。你想不想开开眼界?”如月犹豫了一下说:“没准里面有军事机密吧?”叶小帅掀了掀头上的军帽檐儿,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讥讽的表情:“什么军事机密,全是一些过时的古董……”说罢,转身溜进他父亲的卧室,没多会儿,手里就拿着一把钥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