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苏珊,甄垠年的工作显然要困难一些,他带的测量器具也复杂得多,每次检测河水流速和流量,都要下到水中去。如果要测量河水含沙量,还得划船到河中间去,工序就更繁琐,有时甚至很危险。三四月份,密西西比河的河水还有些刺骨,加上皮肤过敏,甄垠年的腿上冒出了许多麻疹一样的小红疙瘩,挠一下其痒难熬,仿佛有无数条蚂蚁在爬。幸亏苏珊备有专治皮肤瘙痒的药水,往腿上涂抹一点就没事了。别看苏珊平素像个贪玩的孩子,还真是个细心人,旅行包里带了各种各样的药品,治感冒的、肠胃的、皮肉破损的、拉肚子的以及绷带等等,应有尽有,真像一个小小的流动诊所。
傍晚时分,他们驶进了加纳亚镇。密西西比河畔的小镇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因坐落在丘陵地带,地形有点高低起伏,不同的街道之间经常不一样高。加纳亚是座人口不足三千的小镇,只有一条街道,但历史却颇为悠久。在中途小憩时,甄垠年从苏珊携带的地理图册中知道,这个镇子上曾经出过一位美国总统,也就是南北战争中北军的加纳特将军。据说加纳特1865年胜利返乡时,镇上的居民一起合力在山丘上盖了一栋房子作为礼物送给他。
但加纳亚镇最著名的却并非这位加纳特总统,而是曾经盛极一时的那卡瑞安社群在这儿留下过许多传奇故事。那卡瑞安是一个乌托邦社群,其行动的思想基础起源自法国哲学家加巴特在他的小说《那卡瑞安农庄》中对理想社会的描述,继承了十七、十八世纪欧洲的乌托邦和无政府主义思想传统,尝试建立公社形态的平等社会。他们一开始在法国受到政治迫害,被迫离开,后来几经辗转来到加纳亚,想在这儿寻找一片净土,落实他们的思想与信仰,不过后来因为内部的分裂而逐渐无疾而终。那卡瑞安社群在美国前后大约持续了五十年,在这类追求乌托邦公社生活的实验中大概算是最久的。
甄垠年对加纳亚镇的这段历史颇感兴趣,这让他回忆起了当初在大哥甄士年那儿读过的一些无政府主义书籍。他想在镇子上寻觅到一点那卡瑞安留下的痕迹,可苏珊开着车转悠了好一会儿,也一无所获,镇上的居民甚至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回事。甄垠年感到有些失望。
不过,加纳亚镇的商店和餐馆倒颇有特色,有把姜饼制成人形的食品店,用简单原始的工具制造枪管和“膛线”的枪械店,还有一些专门制造南北战争时期军人皮靴的皮具商店。镇上惟一一家比较热闹的餐馆是由一栋1844年的古老住宅改建而成,楼上接待旅客住宿,楼下才是餐厅。但甄垠年和苏珊只在门口观望了几眼,并没有进去光顾,而是开着车来到镇子边缘,找到了田间小路旁的一栋简陋的小木屋,作为他们当晚的宿营地。
屋里只有一位老人在留守。老人大约有七十多岁了,长着一副典型的高卢人面孔。起初,老人对于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很冷淡,而当苏珊和他聊了没几句,老人的态度就发生了奇迹般的转变。原来,这位老人是那卡瑞安的后裔,他的祖父母还是当年那卡瑞安的创始成员之一。这下他们之间有得话可聊了,可老人说话时不断夹杂的法文词汇和当地土语,让甄垠年不知所云,尽管苏珊在旁边不时地为他翻译,他和老人交流起来仍然很费劲。让人惊奇的是,老人还知道爱默生和梭罗。两人都是美国十九世纪最有影响的超验主义哲学家。甄垠年正巧随身带了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他以前还读过爱默生的《自然沉思录》。到美国后,他始终没有改掉阅读文学和哲学书籍的习惯,而且阅读范围比以前更加广泛了。据说,美国的第二十六任总统西奥罗·罗斯福曾经把《自然沉思录》作为终身的案头读物。而现在,这位看守小木屋的老人居然也看过这本书。如果不是语言障碍,甄垠年真想跟老人畅谈一晚。
夜里,甄垠年和苏珊铺开各自的睡袋,在客厅里用砖块砌就的地板上席地而卧。比起在野外宿营,他们已经够满意的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驱车出发了。
苏珊有一副高倍的军用望远镜,这为他们一路上观测密西西比河两岸的地形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望远镜上面除了镌刻着美国空军的标志,还有两个大写的英文字母“XS”。甄垠年没有打听这两个字母的含义,但从苏珊对望远镜珍爱备至的神情,猜测那可能是她未婚夫名字的缩写。
对于苏珊的未婚夫,甄垠年是早就知道的。那还是在斯坦福上学的时候,有天黄昏,他从图书馆出来,散步到四角大广场,路过一片枞树林时,迎面碰上了苏珊,走在她旁边的还有一个穿着美国空军军装、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两个人挨得很近,十分亲密。当时,苏珊只顾和那个高大英武的中尉军官窃窃私语,没有注意到迎面走过来的甄垠年。甄垠年也趁她还没看见自己,便知趣地闪到了路边。望着他们手挽着手,款步远去的背影,他愣怔了片刻。那一阵子,同学中间正在风传苏珊和戴维博士恋爱,随着空军中尉的出现,这个传言很快不攻自破了。后来,甄垠年就听说苏珊的男友参加美国空军志愿队,飞往远东,支援中国的抗战去了。
现在,看见苏珊经常把那副军用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寸步不离身边,好几次他需要借用望远镜,苏珊还总是忘不了叮嘱一句:“小心,别摔坏了!”仿佛那是用玻璃做成似的,可奇怪的是,苏珊始终不曾主动对甄垠年提到自己的未婚夫。这跟她热情开朗的性格可不大相符。越是如此,甄垠年越是感到有些好奇。其实,他感兴趣的并非她俩的关系,而是因为那位空军中尉正在中国的土地上与自己的同胞一起抗击日本侵略者。有一次,他实在憋不住了,故意问道:“苏珊,这架望远镜真不错,是你男朋友送给你的吧?”苏珊点了点头,说:“嗯哈,这是他去中国之前送给我的。”除此之外,就不说什么了。甄垠年不满足,又问了一句:“你的空军中尉在中国打下了几架日本飞机,他没给你汇报战绩么?”这回,苏珊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别老是问我啦,说说你自己吧,来美国这么些年,你总是一个人,你以前在国内时没有交过女朋友吗?”甄垠年一愣,他没料到苏珊会突然将自己一军,吭哧了半晌,才说:“当然有过,可我们分手了。”苏珊偏过脸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为什么分手?”甄垠年闪烁其词地说:“也许,或者,我也不知道……”苏珊说:“不知道?这不可能!她爱你吗?”甄垠年犹豫了一下,咕哝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苏珊被他的这个回答逗笑了:“你真幽默,连她爱不爱你都不知道,这算什么回事?你们中国人谈恋爱都这么含蓄吗?”
甄垠年不由脸红了。
穿过伊利诺州界线不久,密西西比河的河道一下子变得宽阔了许多,两岸呈现出一望无际的湿地和森林。公路在这儿也开始离开河岸线,从很远的腹地绕行过去。但这一段也正是采集土壤和水文资料的重要地区,为了勘查方便,苏珊决定把吉普车暂时停放在湿地边缘的圣路易小镇,两个人取下行包和勘测器具,徒步往湿地与河谷的纵深地带行进。
通往湿地河谷,必须穿越一片苍苍莽莽的丛林。丛林里多为桦树、榆树和枞树,以及一些说不上名字来的灌木。林间开满了野花,地上覆盖着厚厚的陈年树叶,散发出一股股植物腐烂的气味。由于人迹罕至,空气异常清新、潮湿,每走几步,都能碰见一些可爱的小动物,给这个丛莽中的世界带来了无穷的魅力和生机。几只因为吃饱了葡萄而醉态酩酊的熊像一群大腹便便的绅士那样在榆树的枝桠上蹒跚;黑松鼠在茂密的树林中嬉戏;麻雀般大小的弗吉尼亚鸽从树上飞下来,在长满草莓的草地上踯躅;黄嘴的绿鹦鹉、绿啄木鸟和火焰般的红雀在柏树顶上比赛一样飞来飞去;在佛罗尼达茉莉上爬行的蜂鸟翅膀上闪烁着熠熠的光彩;捕鸟为食的毒蛇倒挂在树枝交织而成的穹顶上,像藤蔓一样摇来摆去,发出一阵阵可怖的嘶鸣……
他们花了差不多半天的时间才走出这片丛林。前面就是像湖泊一样宽阔的密西西比河谷了。河面上白雾茫茫,如果不借助望远镜,根本看不到河对岸的景物。这一带的河道形态、河水流量、泥沙沉积以及气候状况都与前面经过的河段颇为不同,具有极强的研究价值。甄垠年准备到河中心,分段测量河水的流速和含沙量,眼下最迫切的是需要一条小船。可在这荒无人烟的河谷地区,去哪里弄到船只呢?
他们沿着丛林边缘走了近两英里,苏珊突然指着前方说:“瞧,那儿有条船!”甄垠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河边停着一条简陋的木筏子。
离小船不远的河岸上,有一座用桦树皮搭盖起来的尖顶小屋。他们还没有走近,就看见同样用树皮编制的门帘窸窣一响,掀开了一只角,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他们吓了一跳,赶紧停下步子,正不知所措时,门帘整个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手持来复枪的黑人。他腰上系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野猪皮,赤脚,没有穿裤子,上身赤裸着,两块胸大肌如同两座凸起的岩石,像抹了一层桐油似的乌黑发亮,他的头上戴了顶仿制南北战争时期的旧军帽,看上去不伦不类,有些滑稽。此刻,他用警惕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厚嘴唇嚅动了一下,迸出一串模糊而陌生的音节。甄垠年一句也听不懂,转脸瞅了瞅苏珊。苏珊对他低语道:“他说的是法语。”接着,便用法语对他讲了几句。稍顷,黑人的脸色缓和下来,朝向他们的枪口也垂了下去。
“他叫杰姆,是这里的土著。密西西比不少地方因长期受法国殖民,许多黑人至今都说法语。”苏珊小声对甄垠年解释说。
甄垠年噢了一声,心里的紧张顿时消失了。他见那个黑人还在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大概是很少见到中国人,感到好奇吧,甄垠年遂向他友好地摆摆手,打了个招呼:“哈罗,杰姆。”
杰姆也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接着,他把那支来复枪挎到背后,顺手抽出一根插在板壁上,用榆树枝做成的撑篙,抬起长腿往木筏子走去。
苏珊说:“杰姆答应划船送我们到河中间去了。”甄垠年悄悄对她竖起大拇指,表扬了一句:“你真行!”
河面上没有风,河水静静地向下游缓慢地流淌着。甄垠年和苏珊走上木筏子,发现木筏一下子往水里沉了很多,连边沿也被水淹没了,他们蹲在木筏子上,一动也不敢动一下。苏珊双手抓紧筏子上被水浸泡得变成了黑色的圆木,脸色有点发白,她问:“垠年,你会水吗?”
甄垠年明白她的意思,觉得这是他表现男子汉勇气的难得机会,便尽量显得满不在乎地大声说:“当然会,我曾经在扬子江游过两公里。你要是掉下去,我保证不会让你淹死!”但其实他的腿肚子也在暗暗发抖。
杰姆像没事儿那样稳稳地站立在木筏尾部,一双脚像两根铆钉似的牢牢抠在浸没在水中的圆木上,挥动双臂,将木筏子撑离了河岸。
当木筏子快要接近河的中心流段时,他们才发现河水的流速并不像刚才在河边看到的那么缓慢,而是相当湍急,木筏与水摩擦时发出哗哗的声响,颠簸得很厉害,并且像是有许多条鱼儿从木筏底部往上顶撞。这说明河水的潜流颇为强烈。漩涡一个接着一个扑过来,使木筏子东歪西斜,在河中央转起了圈圈。杰姆一条腿跪在木筏上,用力地划动撑篙,终于让木筏子冲出了漩流的包围。苏珊和甄垠年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大约半个小时后,木筏子驶近了河中央的一座小岛。杰姆先跳上岸,用缆绳把木筏拴牢后,苏珊和甄垠年才走上小岛。
在苏珊的协助下,甄垠年先后进行了河水的流量、流速和泥沙含量等测量工作。当他们完成这一系列任务时,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杰姆又划着木筏子把他们送回到岸边。天已经黑下来,看来,他们只能在这儿过一夜,第二天再返回圣路易了。
他们在尖顶小屋旁边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苏珊从牛仔包内掏出一堆五花八门的食物和饮料,有汉堡包、热狗和在新奥尔良买的具有印第安风味的燕麦面包,还有各式各样的熟食罐头,以及一瓶苏珊从伦敦带过来的英国威士忌。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让人看了就想冒口水。甄垠年用一把瑞士军刀将罐头撬开,苏珊则在篝火上烤着硬邦邦的燕麦面包。在这个过程中,杰姆始终盘着腿坐在他的尖顶小屋门口,啃着一块大概是前两天就烤好了,看上去像焦炭的熊腿肉,一边像小孩子那样好奇地看着他们准备晚餐。苏珊把一听火腿罐头抛给了杰姆,甄垠年则倒了一杯威士忌端给他。杰姆毫不推辞地接受了。他回到小屋内,取了一整条熊腿送给他们作为回报。苏珊邀请他到篝火边跟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杰姆摇摇头谢绝了,他坐在门口一口就喝完了那杯威士忌,不停地咂着嘴巴,冲他俩憨厚地笑着,竖起一只大拇指,好像在说“味道真好”。然后,他就像捧着件宝贝那样拿着那听罐头,翻身回屋,关上门睡觉去了。
“杰姆真不错,他不想打扰咱们呢!”苏珊对甄垠年扮了个鬼脸说。
吃过晚饭,他们又借着篝火各自做了一段例行的普查日志。河面上起风了,涛声越来越大,像成千上万只野兽在吼叫,再加上篝火堆上的木柴炸裂时发出的噼啪声和丛林的低啸混合在一起,仿佛一支黑人乐队的演奏。夜色浓得像墨汁一样,随着篝火的慢慢减弱,像一件奇大无比的棉袍,将他们越裹越紧。这当儿,从河的上游传来轮船的轰鸣声,间或夹杂着一阵忽高忽低的爵士鼓声。过了大约十分钟左右,他们就看见了一艘差不多有三四层楼高的大轮船,由远及近地驶过来。船头的探照灯像一柄利剑刺破浓重的夜幕,将河面和岸边的树林照得雪白通亮。船上灯火辉煌,隐约看得见露天甲板上拥挤的人群。与此同时,他们听见了清晰的音乐声和歌声。那种磅礴宏大的声浪不亚于任何一场音乐会。“哈,演出船!”苏珊兴奋地叫嚷起来,急忙拿出那架军用望远镜,对准轮船调整着距离。甄垠年也瞪大眼睛,翘首眺望着。他早就听说过,在密西西比河上,常年往返着这样的“演出船”,人们一边乘船旅行,一边欣赏别具风情的爵士乐队演出。今天亲眼一见,果然好不壮观。
演出船轰轰隆隆地开过去了。密西西比河又重新陷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去了。随着木柴的燃尽,篝火也渐渐暗淡下来。苏珊和甄垠年竖起帐篷,打开睡袋,准备休息了。两人的帐篷并排挨着篝火堆。苏珊钻进帐篷前,叫了甄垠年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可当他回过头去,苏珊却什么也没说,默默钻进了自己的帐篷。借着微弱的篝火余光,甄垠年看见她肩头飘逸的金色长发和柔韧丰满的腰肢在眼前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