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垠年钻进自己的帐篷,打开睡袋躺了进去。夜风扑打着帐篷,发出一阵阵簌簌声,如同有人在私语。夜气越来越重,透过帐篷,钻进人的身体,使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身体仿佛贴着冰块一样。甄垠年在睡袋里辗转难眠,脑子里仍然浮现着苏珊刚才留下的背影。他听见那边帐篷里传来细微的声响。苏珊也没睡着,他想,便喊了声:“苏珊,你也睡不着吗?”过了片刻,苏珊才回答:“我有点冷。”声音隔着两道帐篷传过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你不冷吗,垠年?”苏珊又说,听起来像是叹息,有些模糊。甄垠年犹豫了一下,说:“我也冷……”可说了半截,便顿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听见苏珊翻身的响动,就悄无声息了。也许她睡着了吧,甄垠年想。后来,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跟一个女孩在一起散步,好像是在黄浦江畔,或者就在密西西比河边的草原上吧,仿佛还嗅到了一股青草或来自女孩身上的馨香。那个女孩面目不清,有一头漂亮的长发,既像是倪爽,又像是苏珊……
§§§第四节
建国前夕,甄垠年跟着父亲甄超然等一批民主人士刚到北京时,在北京饭店住过几天,从那以后,甄垠年就再没有机会来过这儿。当他走进贵宾楼时,被站在门口的服务员拦住了,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着他,问他找谁。当他说出要找的客人和房号后,服务员随即到服务台给房间挂电话。过了一会儿,当服务员再次走到甄垠年跟前时,说话的语气变得礼貌了一些,但脸上仍然挂着狐疑的表情,他对甄垠年做了个手势说:“请上楼吧,同志。”
哦,他叫我“同志”!甄垠年心里不禁一跳。如果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他还会这样称呼我吗?说不定压根儿就不会放我进来呢!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大厅,想:在服务员眼里,我的衣着和举止,大概也很扎眼,与这饭店的气氛不大协调吧?意识到这一点后,甄垠年不由得兀自苦笑了。
那天,甄垠年和苏珊在北京饭店一楼的咖啡厅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尽管苏珊仍然像当年那样穿着牛仔裤,一头金色的鬈发也仍然像当年那样茂盛,但眼角的鱼尾纹和肥硕的腰身,还有眉宇间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沧桑,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甄垠年,苏珊跟自己一样,同样经历了岁月的磨砺甚至蹂躏。当年那个性感迷人、热情似火、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女助教,变成了一个十足的中年妇人。
“这么多年来,我和莫里斯教授都在想方设法找你,给你寄出的许多封信都如石沉大海,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如果不是中美建交,我终于获得了一次来中国访问的机会,咱们也许永远无法见面了……”苏珊说这话时,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甄垠年。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铺着塑料桌布的小圆桌边,咖啡厅里异常安静,除了他们俩再没有别的人,彼此隔得很近,甄垠年感觉到了对方的激动情绪,那双蓝色的眼眸似乎浸泡在泪光里,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好像蜻蜓振动翅膀掠过幽静的湖面一样激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甄垠年一阵恍惚,岁月在他们面前垒起的高墙仿佛一下子变矮了许多,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淡忘已久的留美岁月像一艘被打捞的沉船,开始重新浮出水面。甄垠年的脑海里依稀闪现出密西西比河两岸的绮丽风光:平坦的草场、茂密的丛林、翻滚的波浪、隆隆驶过的轮船、河上迷离闪烁的灯火、粗犷雄浑的爵士乐和《老人河》、朴实的黑人向导、忽明忽灭的篝火……甄垠年以为自己完全丧失回忆的能力了,现在,一个突然出现的异国朋友帮助他重新找回了回忆的能力。是的,朋友。在甄垠年的意识深处,他始终把苏珊当做自己的朋友,尽管他明知道苏珊曾经对自己萌生过爱意,即使现在,他也能从对方那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里感觉得到这种爱意,可他一直固执地认为,他和苏珊之间只是朋友,而不是恋人。
整个谈话过程中,甄垠年始终很少说话。这倒并非他的英语已经变得有些生疏了,而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默默地倾听着,苏珊则不停地在说话,滔滔不绝地说,似乎要把在肚子里憋了二十多年的话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全部倾吐出来,有时候语速快得像打开的水闸,让甄垠年听起来有些费劲,也可能是自己的英语听力退化了?但即便如此,他也很少打断苏珊的话。
“垠年,你不知道莫里斯教授对你多么赏识,为了找到你,他甚至通过美国国务院和中国国务院取得了联系,否则,中国方面这次也不一定让我和你见面呢。”苏珊说,“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关注你的情况。为了查找你的下落,我和莫里斯教授还自费订阅了《人民日报》等好几份中国报纸。你和大批中国异议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可那时候中美还没有建交,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你的任何消息。我们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有一段时间,莫里斯教授情绪十分低沉,经常对我说,当初他不应该放你回中国的,在一次全美水利科学年会上,他公开演讲时还说,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我们可能永远失去了一个优秀的水利科学家。”苏珊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十几年前在美国水利学杂志上发表的那两篇论文,其中的重要观点,直到今天还经常被人引用。这次一打听到你的下落,我就马上给莫里斯教授打电话,他在电话里激动万分,反复叮嘱我,如果可能,一定要说服你去美国。我们可以随时向你发出邀请。我们已经犯了一次错误,再也不能犯第二次错误了……”苏珊还想说下去,可甄垠年坐不住了。他忐忑不安、不停地左顾右盼,担心有人听见苏珊的话。咖啡厅仍然空荡荡的,偶尔有两个服务员走过来清理卫生,但他们不懂英语,即使听见了也没关系。但即使这样,甄垠年还是打断了苏珊的话。“这不可能。”他咕哝了一句,近乎央求地说,“苏珊,我们谈点别的吧?”
苏珊一愣,但很快明白了甄垠年心里的顾虑:“好的,我们谈点别的。”
后来,苏珊谈起了自己的父亲,切瑞尔先生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临死前还惦记着中国的三峡大坝,说自己有生之年最大的憾事就是没看到三峡大坝建成。”苏珊说,“对了,父亲还向我提到沈福天,你知道,沈先生陪同我父亲查勘过三峡。他现在是中国最出名的水坝专家了吧?”
甄垠年垂下眼皮,没有回答。
苏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声说:“请原谅,我知道你们在许多问题上有分歧……”接着,她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个人生活。甄垠年这才知道,自从未婚夫在中国牺牲后,她一直没有结婚。“这次来中国,我本来想去他牺牲的地区看看的,可到今天为止,贵国有关部门也没有安排。”苏珊说,显得有点困惑,“不过,我总算见到你了,垠年。不管怎样,这也是我多年来的夙愿……”
甄垠年又感觉到了那双蓝色眼睛的注视,但他仍然下意识地回避着。
“垠年,谈谈你自己吧,你给我的印象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外表到内心……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甄垠年想起外事部门的人找他谈话时再三对他告诫过的那些话。他三缄其口,末了还是告诉苏珊,他已经结婚了,有了一个孩子。“我早就不是水利学教授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水文观测员。”他补充道。
“水文观测员?”苏珊惊讶地望着他,好像不愿意相信。她把脸转向别处,半晌没再说一句话。后来,当她把目光重新投向甄垠年时,显得有些忧伤:“垠年,我真想看看你的夫人和孩子。”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苏珊带着甄垠年去餐厅。午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是专门供外宾进餐的西餐厅,进餐的人寥寥无几。两个人好像刚才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进餐时再很少说话。由于多年没吃过西餐了,甄垠年拿刀叉的手显得很笨拙,烤得焦黄松脆的牛排吃起来也觉得索然无味。而以前,这可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