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青年女诗人梅雨。”老卢的介绍一出口,不仅仅是如月,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了梅雨身上。那一瞬间,如月相信许多人都想起了梅雨的代表作《小草》。这首诗在诗坛上影响太大了,尤其在大学校园里,几乎每一位诗歌爱好者都能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如月事先就听老卢说要请梅雨来的,但此刻,当她第一次看到这位慕名已久的女诗人时,还是忍不住有点儿激动和好奇。她曾听老卢讲过,梅雨十六岁就离开北京,在北大荒当了将近十年的农垦兵团战士。前两年病退回到北京,在一家街道小厂里当工人,最近被借到《诗刊》做编辑。“你们谁写了好诗,我来推荐给梅雨发表,没问题的!”老卢大包大揽地说。听口气,他跟梅雨很熟。老卢考上大学之前,在京郊煤矿当过多年的矿工。他在整个中文系学生中年龄最大,人长得结实魁梧,阔脑门,板寸头,赭红色的脸膛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看上去像一幅木刻,说话嗓门洪亮,铿锵有力,整个儿一副工人老大哥的模样,再加上他创作成绩突出,上大学前就开始发表小说,被称为“青年作家”了,在同学们中间自然很有威信。老卢的小说题材比较广泛,矿工、知青和大学生的生活都涉猎过,因写小说比写诗的稿费多,老卢每次拿了稿费,文学社一帮人总要嚷嚷着让他请客。老卢不愧是工人老大哥出身,每次出手都慷慨大方,有一次,老卢的一个短篇小说得了《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如月和几个女同学得寸进尺,缠着老卢请他们一大帮子到全聚德吃了一顿烤鸭……
那会儿,如月远远地注视着站在讲台上的青年女诗人梅雨,脑子里飘忽不定,从全聚德的烤鸭,飞到了文学社组织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她和一名男同学朗诵《小草》时的情景:“正是需要光明的暗夜,阴风却吹灭了星光;正是需要呐喊的荒野,真理的嘴却被封上……”那种沉痛、忧愤的情绪,让多少人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这位是诗人少白……”如月的思绪被老卢的介绍打断了。她把目光移向站在梅雨旁边的那个人。相对于梅雨的紧张和拘谨,这个叫少白的诗人则显得漫不经心的,个子细长,比老卢还高出一头,由于他站得靠后一点,身体倚着黑板,满头卷曲的长发把黑板上的字都擦掉了。此前,他一直仰着脸,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深邃地凝望着天花板,仿佛在沉思着什么,脚微微向前翘着,露出一双没有系鞋带的球鞋,鞋底上沾满泥巴,仿佛刚从田野上走来的。此刻,当听到老卢介绍时,他好像才注意到身处的环境,望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似乎是由于惊讶,又像是头顶上那盏200瓦的白炽灯光过于强烈,微微眯缝起了眼睛。这样的神情多少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感觉。不过,在场的大学生并不怎么介意,也许反而觉得这才是他们想象中的诗人:恃才傲物、遗世独立、目空一切。
少白。如月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以前在那儿听到过。包括这个人,她也好像在哪儿见过。那瘦高的身材、冷漠孤傲、睥睨一切的神情,都让如月格外熟悉。她在记忆里搜索着,脑子里浮现出了一群消逝已久的中学生的影子。在文革前那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闷而躁动的日子里,这群中学生曾经像地下工作者形迹诡秘地在圆明园以及她家里频频集会,用尚在发育的沙哑嗓门低沉而严肃地讨论一些当时如月还不能理解的深奥问题。其中,一个面孔白皙、身材纤细的男青年,经常跟她的哥哥沈秋池形影不离,如月记得,后来她去清华附中寻找哥哥时,在到处撒满传单的教室门口,还与他见过一面,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对方不经意地留下的名字:“我叫邱少白。”如月注视着讲台上的诗人少白,慢慢地将他同记忆中的那个瘦高个青年重叠在了一起……
如月的思绪像一根游丝在空中飘荡着,以致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压根儿没看到讲台上发生的一切。当她重新把目光投向讲台时,看见诗人少白正在朗诵一首诗。
少白朗诵的是大学生中流传一时的北岛的《回答》。一开始,少白的嗓音低沉,带点儿沙哑,与其说是在朗诵,倒不如说在独白。但渐渐的,他的嗓音变得高亢起来,犹如惊涛拍岸,或像飓风怒号,仿佛一把锐利的长剑,刺破沉寂的黑夜和茫茫荒原,让人看到了遥远地平线的一线曙光。朗诵到最后一段时,他的脸孔再次向上高高扬起,双手以及整个身体也随之上倾,仿佛要离开地面,穿破屋顶,向天空飞升而去。足足一分钟,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变成了一尊雕塑。教室里静得如同空无一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那一刻,如月的心仿佛琴弦那样被一只有力的手拨动了,不由自主地颤抖。紧接着,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持续了好长时间。如月觉得,自己整个儿都被淹没了……
当如月回过神来时,觉得自己脸上冰凉凉的,用手拭了一下,一串泪水珠子般洒落在地。是因为少白出色的朗诵或者那首诗本身感动而泣吗?那一阵子,朦胧诗正在大学校园和青年人中间风靡一时,越来越多的知青诗人的名字像一颗颗耀眼的新星在诗坛上悄然崛起,如月跟不少同学一样,经常从报刊上抄下他们的作品,晚上睡觉之前还躲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低声诵读。每次诵读它们,如月都觉得是在重温和触摸跟自己相近的那一代人的青春。而今天,诗人少白朗诵的这首诗,更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时代的狂风骤雨中陨落了的曾经也很耀眼的明星——她的哥哥沈秋池。她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站在舞台上朗诵的不是邱少白,而是沈秋池。这正是她热泪盈眶的原因。
这时,教室里差不多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如月孤零零地站在走道上,像一块落潮之后的小小的礁石。老卢跟那三位诗人一起散发完最后一本他们带来的油印杂志,向教室门口走来。穿过走道时,老卢看见了她。“噢,沈如月,你怎么还没走?”他大声招呼着。如月支吾了一下,正欲离开,转身时下意识地向老卢旁边的邱少白瞅了一眼,却正好跟同样也在打量她的邱少白目光碰了个正着。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邱少白绕过老卢径直走到如月的面前,目光直视着她,低声说:“你是……老沈,沈秋池的妹妹?”啊,老沈!当年,如月经常听到那帮中学生这样称呼哥哥。一刹那间,她呼吸急促,再一次泪眼模糊,喉咙有些梗塞,除了点头,她说不出话。
邱少白显然从如月的表情得到了明白无误的答案:这个外表娴静、已然有几分成熟气质的女大学生,就是昔日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他的同学兼战友沈秋池的妹妹。他垂下眼皮,沉默了片刻,当他重新抬起头来时,如月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伤感。
这时,女诗人梅雨喊道:“老邱,老卢说请咱们吃夜宵,你看去哪儿好?”
邱少白哦了一声,答道:“就去西单吧,我们正好顺便把这期的《探索》贴到民主墙上……”说完,特意看了看如月,“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不去了。”如月犹豫了一下说。
“那好,我们再见。”邱少白伸出手来。当他们握在一起时,如月感觉到对方的手掌硬硬的,布满了老茧。“有时间我来找你。”邱少白说完这句话,把手里卷成筒的一本《探索》杂志送给如月,顺手理了下纷乱的长发,然后晃动着瘦长的身体,向教室门口走去。
“小沈,你真的不去了么?”临走时,跟梅雨并肩走在一起的老卢回头问了一句。如月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老卢压低嗓门问邱少白:“你们以前认识?”如月手握着那本油印杂志,没有听见邱少白的回答,也许,邱少白压根儿就没有回答。
§§§第三节
沈如月不是第一次读到《探索》这本杂志了。记得大一下学期,一天中午,她上完课,从食堂里打了饭出来,见海报栏前人头攒动。如月以为又贴出了舞会海报,那时候,舞会在大学校园里还是一件有争议的新鲜事物,举办舞会,需要经过校团委审批,由于参加的人太多,舞会通常是在学生食堂举办的,那场面比看电影还要热闹,偌大个食堂挤得水泄不通,跳舞的人摩肩接踵,像一锅煮熟的饺子,别说跳舞,连走动都很费劲,如月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凑热闹了。但那天,当她端着饭盒,走到海报栏前,从一片脑袋的缝隙间看到的并不是舞会海报,而是一份分开张贴的油印杂志《探索》。她好奇地看了几页,一下子就被上面的诗文吸引住了,以至顾不得吃饭,盖上饭盒,从书包里掏出纸笔,迫不及待地将上面的诗歌抄下来。
就是那一次,如月读到了北岛的《回答》、顾城的《黑眼睛》以及梅雨的《小草》。当然还有少白的作品,只是那会儿如月还没有想到他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邱少白。这些后来被称为朦胧诗的作品以其与主流诗坛迥然相异的诗风,仿佛一股从地底下涌出来的岩浆,深深撞击和震撼着大学生们迷惘、困惑的心灵。一直以来,如月觉得自己像一棵荒野上的小草,处于一种孤单和被遗忘的状态,但现在,她仿佛在一缕春风的吹拂下,渐渐苏醒过来了。如月知道,这是新的时代大潮涌动的信号。她生怕掉了队似的,如饥似渴地阅读着,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那段时期,中国文坛已经出现了一批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像《伤痕》、《枫》、《班主任》这些短篇小说,刚一发表,就被中文系的大学生们争相传阅,上当代文学课时,老师还撇开讲义,专门给予介绍和推荐。这些小说的作者,差不多也跟《探索》上的那些诗人们一样,都属于“知青一代”。而当时的大学生主要由三部分人构成,一是像老卢这样的知青,二是像如月这样年龄稍小,但没有当知青的“社会青年”,再就是年龄比他们整整小一茬,直接从高中考入大学的应届生。
最近,报上正在展开一场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的大讨论,如月和许多大学生尚未意识到这对于中国社会将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在一种懵懂而躁动的情绪中期待着。而对此反应最敏感的是知青那一批人,许多时候他们甚至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探索》和朦胧诗人们不过是其中一例。对于他们,如月心里既钦佩,又多少有几分嫉妒。就像在多年以前,她看见哥哥沈秋池和那个马克思主义研究小团体在家里集会时产生的感受那样。
有天下午,如月上完课回到宿舍,正准备去食堂打饭,听见有人在楼下喊她,走到窗口探头一看,见是老卢。
如月拿着饭盒,快步向楼下走去。还没有走近,她就开玩笑地说:“老卢,是不是又领稿费了,要请客呀?”
老卢笑而不答,朝一边努了努嘴,语气暧昧地说:“这次轮不到我请,有人请你啊。”
如月转过脸,看见邱少白站在一边,双手插在裤兜里,微笑地注视着自己。也许是感到意外,她略略涨红了脸,竟不知怎么招呼哥哥从前的这位同学。
“我找老卢谈点儿事,顺便来看看你。”邱少白见如月有些愣怔,用兄长才有的那种口吻说,“我请你吃晚饭吧?”
有人请吃饭当然是好事。如果是老卢或者别的同学请客,如月也许会来一句“又可以节省一顿饭票了”,但面对着几乎可以说是半个陌生人的邱少白,她自然不会这样开玩笑。如月不是那种善于应酬和交际的女孩子,她原本想推辞,却又找不到推辞的理由,甚至哪怕是礼节性的客套也不会。她只好望望老卢,意思是“你也一起去么?”老卢一只手捏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干咳一声说:“难得碰上少白请客,可我晚上有事儿,”他用手指头指着邱少白,满脸认真的样子,“不过,下回你得给我补上啊!”
邱少白说:“去你的吧,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啦。”
“这么说,只能怪我自己没有口福喽?”老卢嚅动着厚厚的嘴唇,显得很是遗憾地看看如月,“沈如月,你替我多吃点儿。少白可是个铁公鸡,轻易不请人吃饭的!”
听他这么说,如月竟当了真:“老卢,要不我给你带点回来,反正我带着饭盒。”
老卢和邱少白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如月这才知道他们是开玩笑,脸再次变得绯红。
那天,邱少白请沈如月在校门口一家小餐馆吃的饭。餐馆是一个东北人开的,厨师也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烧的猪肉炖粉条味道特正。以前老卢不止一次来这儿请过客,同学们凑份子吃饭也大多是在这儿。所以当邱少白问如月喜欢吃什么时,她便不假思索地点了猪肉炖粉条。
由于不是周末,聚餐和打牙祭的大学生顾客很少,餐馆里没有以往那种闹哄哄的气氛,显得很安静。时近傍晚,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有些黯淡了,虽然和邱少白面对面坐在一张靠墙的长方形餐桌边,彼此的距离约莫只有一米多远,但如月还是觉得邱少白的面孔模模糊糊,显得十分遥远。这种距离感不仅是空间上的,还包括时间和心理上的。说起来,长这么大如月还是第一次单独跟异性在一起吃饭,尽管这个人是哥哥的同学,但他们毕竟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如月不免有些拘谨。
猪肉炖粉条很快就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一股浓浓的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钻。邱少白首先就用大勺子给如月盛了一碗,然后给自己也来了一大碗,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并向服务员要了一小瓶二锅头,自饮自斟起来。几杯酒下肚,邱少白的话题也慢慢展开了。
一开始,邱少白讲的都是自己在白洋淀插队的经历。文革大串联期间,如月曾经路过白洋淀,在一座小村庄住过一个晚上。在她的记忆中,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淀子、芦花飞扬的苇荡,大雁在高远的天空排成人字形队列,向南飞去,叫人想起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诗句。但让如月惊讶的是,邱少白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仿佛那是别人的经历,跟自己毫不相干。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慢腾腾的,像一驾装满货物、在乡间土路上行驶的牛车。有时候,他会停顿下来,扎下脑袋专注地用手剥蒜头,他剥得十分仔细,连一丝儿蒜皮也不放过。那份熟练和耐心劲儿,简直像一个盘腿坐在自家炕头的农夫,他剥完蒜皮,将光溜溜、白嫩嫩的蒜头盛到小碗里,蘸上甜面酱,张开嘴巴轻轻咬一口,眯着眼睛,一边细细地咀嚼,一边耳语般地说:“那时候在乡下,我们几个诗友碰在一起,谈够了诗歌,一时找不到别的吃物,能有这东西解馋,再加上半瓶二锅头,简直就是天下最好的美食了。”见如月有些不相信的样子,邱少白示范似的端起面前的小酒杯,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抬起脸,定定地看着如月,似笑非笑地问,“你一定以为那地方草肥水美、鱼虾成群,天天可以吃鱼吧?”口气像逗小孩子似的。如月不禁脸一红。那会儿她正这么想来着呢。
“可实际上呢,当地不少社员一年干到头,经常连口粮都挣不满。我们这些知青还算好的。吃不饱肚子,至少可以悄悄溜回北京的家里改善一下伙食。”邱少白说着,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像瓷石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那时候,老木这些人,每次溜回北京猫上一个来星期,回到知青点时,满面红光,整个儿都胖了一圈,朗诵起自己的新作来也中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