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档案室总共就两间房,靠外的一小间是办公室,不足20平米,靠里的一大间足有200平米,里面摆满了密密的档案柜,存放着数万份水利档案,大部分是民国时期的,还有少部分是清朝咸丰至宣统年间的,新中国成立后的档案约占全部档案的三分之一。其中,清朝和民国初期的一部分档案,是1965年才从国家档案馆转存过来的。据说,当时水利部和国家档案馆经过协商,本来计划以水利工程设计研究院档案室为基础,建一个全国性的水利档案馆,但时隔不久发生了文化大革命,这个计划便一直搁置下来。
世界上最清闲而又枯燥的职业恐怕就是档案员了。沈如月每天的工作就是跟档案资料打交道。档案室总共才三个人,除了如月,另外一男一女,都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同志,女的姓汪,如月叫她汪阿姨,男的姓吴,解放前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过几年助理馆员。这两个人都有丰富的档案管理经验,如月则是十足的新手,一切从头开始。刚进档案室的一段时间,她面对着那些从国家档案馆转过来后尚未重新整理的旧档案,简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不少档案因年代久远或屡经搬迁,连封皮都没有了,要么缺页,字迹模糊,上下文也衔接不上,而要修补好,除了手工技术,还需要具备良好的古文修养,多亏两位老同志对她很关照,从分类、编码、填写卡片到装帧和修复,手把手地教她。很快,如月不仅掌握了娴熟的档案修补技术,读中学时不怎么用功的古文水平也提高了不少。
可对如月这样的年轻姑娘,让她一天到晚泡在故纸堆里,时间长了,难免会产生厌倦情绪。老吴是档案室负责人,对如月的任何一点心理波动似乎都明察秋毫,经常这样开导她:“小沈呀,你可别小瞧档案工作,就咱们这间二百多平方米的屋子里,装着整整一部中国水利工程的百年发展史啊!”而且说着说着,就绕到他当年在北大图书馆工作的那段经历上去了,“其实,档案管理跟图书馆是一回事儿,我在北大图书馆那会儿,我们馆长还是从美国回来的留洋教授。干咱们这一行虽然比较枯燥,可也乐在其中,说起来,毛主席还在北大图书馆当过助理员,那个反动学者叫什么来着,对,胡适!还狗眼看人低,瞧不起毛主席,连话都懒得跟他说,可后来怎么样,毛主席从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助理员成为了全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所以,人只要有理想,在平凡的岗位上都可能产生杰出的人物……”
老吴说这番话时,多少有一点炫耀的意味,仿佛他跟毛主席同过事似的。如月每次听了,都暗暗觉得好笑。不过,老吴的话对她也不乏启示,想想那些仍在广阔天地锻炼的知青和还在等待就业的“社青”,自己能拥有这样一片清静自在的天空,已经算得上够奢侈了吧?在整个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里,因为跟其他部门没有任何业务上的联系,档案室多少有点儿像个独立王国,平时除了有人来查阅档案,冷冷清清,安静得像个寺庙。档案室每天就那么些事儿,每天做完分内的工作,剩余的时间全由自己支配。两个老同志在办公室无所事事时,就海阔天空地闲聊,聊得山穷水尽时,汪阿姨就扎下头去打毛衣,老吴则一边捧着一个黑不溜秋的茶杯不停地喝茶、抽烟,一边看报纸,看到什么重要新闻时,还忍不住大声念几句。如月原本也不是那种喜欢热闹、风风火火的女孩子,跟老同志聊不到一起,一个人就躲到隔壁去看书。水利工程设计研究院有一个不大的阅览室,大部分都是水利工程方面的专业书籍和期刊,文学社科类的图书寥寥无几,不到半年时间,差不多都让如月看了个遍。后来,实在没有书可看时,她逮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如《新华字典》、《十万个为什么》,就连她以前觉得枯燥透顶的那些旧档案,偶尔拿在手里翻几页,也觉得挺有意思的。老吴发现后,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小沈,当你把档案当做小说读得津津有味时,说明你真正热爱上档案工作了!”如月听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是否真像老吴说的那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知不觉,如月已经在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当了四年的档案管理员。这期间,除了年龄的增长,如月的个人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可就在这短短的四年里,中国的形势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先是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和毛泽东主席陆续辞世,接着就是粉碎“四人帮”,整个社会就像刚刚爆发的唐山大地震似的,天翻地覆,眼花缭乱。起初,如月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还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心里多少感到有些惶惑不安。直到有一天,如月突然从报纸上看到,国家将要重新恢复高考制度时,她才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真正莅临了。
如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报考大学的一天。有一段时间,她天天看报纸,听收音机,她知道自己在盼望什么。终于有一天,国家颁布了正式的高考招生办法。她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考大学了!接连几天,她都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欣喜之中,就像她已经上了大学似的。从那时起,如月便开始为高考悄悄做准备。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复习。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着自信,有主见。在报名参加高考之前,她甚至都没有跟父母透露一点风声,直到正式报名前一个星期才告诉他们。
如月填写高考志愿时,在第一志愿栏毫不犹豫地写上了北大。对此,爸爸沈福天和妈妈甄可昕都不同意。爸爸说:“北大?眼光太高了吧?万一分数达不到,连一般的大学也不录你,岂不耽误机会啦?”妈妈则对如月有信心,并不担心她的成绩,而是希望她第一志愿填清华大学。妈妈说:“你舅舅在清华,要是考上清华,上学还可以关照你。”如月本来想说,二舅当年也想上北大的,我当然也想上北大啦!可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回去。二舅那时候仍然在清华大学水利系资料室当资料员,还没有重新走上讲台。如月知道,妈妈是希望她读理工科专业,而清华无疑是全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但她最终谁的意见也没听。
1977年12月的一个早晨,如月天没亮就起了床。她刚洗漱完毕,爸爸沈福天和妈妈甄可昕就从外面买早点回来了。两个人一掀开门帘,身后涌进来一股白色的寒气。
从前天开始,北京的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天气预报说最近可能还要下大雪。“万一下雪,耽误如月考试怎么办?”这两天,妈妈总是不停地唠叨。昨天吃晚饭时,她对爸爸说:“要不,你从单位调一辆车送送如月?”这句话显然在妈妈喉咙里哽了不止一天了,现在突然说出口来,不仅让沈福天,就连如月也有些吃惊。沈福天前些日子从葛洲坝工地上回来休假。他是水利工程设计研究院的革委会副主任,平时上下班,单位都有专车接送。但他从未因私事用过一次公车。如月还记得,有一天快半夜了,外婆的哮喘病突然发作,要送医院,妈妈第一次开口求爸爸,让他给司机打电话开车来送外婆上医院,爸爸迟疑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出了门,没多久,居然从马路上叫了辆出租车回来了。自那以后,妈妈就再也没开过口。现在突然提出来,如月不禁有点儿紧张。她瞟了爸爸一眼。果然,一听到妈妈的话,爸爸就皱起了眉头,虽然没有马上表态,但脸上的表情明摆着,他不会同意叫公车。“这样不好吧?如月考大学毕竟是私事,让单位的车送,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妈妈听了,脸色当即就阴了下来。一直到就寝,两个人再没有说话。这些年,他们俩每次吵完嘴,都几天不说话,如月已经习惯了。她在房间里看了会儿书,正准备早点儿休息时,爸爸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外形镂刻着一束常青藤的图案,看上去很精致,只是颜色显得有些陈旧发暗,说道:“这是爸爸年轻时候在美国留学时,学校发的奖品,送给你吧。”如月接过来,揭开盒盖,见是一支银色的派克钢笔。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仍然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明天你就用它答题,一定能考出好成绩的!”沈福天微笑道。如月想,爸爸是因为拒绝了妈妈的要求,心里有些内疚呢……
现在,如月看见爸爸妈妈双双从外面买了早点回来,昨天残存的一丝阴影不觉消除了。“外面可冷哩,快点趁热吃吧。”妈妈揭开保温饭盒,一股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香味儿扑面而来,爸爸手里还拿着几根用塑料袋包着的油条。这都是如月平时最爱吃的。吃完早点,临出门时,忽然听见外婆大声叫她。最近几年,外婆的哮喘病一直没见好转,尤其到了冬天,哮喘得就更厉害,整天偎在床上,几乎很少出门。如月走进房间,见外婆手里拿着一件羊毛背心,非要她穿上:“月儿,把背心加上。身子不穿暖和,咋考试呢!”这件羊毛背心外婆一直贴身穿在身上,现在脱下来要给自己,如月犹豫着不肯要。眼看外婆有点生气了,跟进来的甄可昕捣了下女儿的胳膊,示意她穿上。如月只好接过来了。
沈福天和甄可昕夫妇俩陪着女儿如月从宿舍大院走出来时,天色刚刚蒙蒙亮。不知道是灯光映照的缘故,还是真的要下雪了,天空有点儿昏黄,马路上还看不到什么行人,地上的梧桐树叶不时被风吹起来,从马路这边飞向另一边,一辆还亮着车灯的环卫车驶过来,上面飘下几片废纸片儿,转眼间就被转动的车轮扇起的气流冲得无影无踪了。
从家里到考场,要转两趟车。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如月对爸爸妈妈说:“时候还早,你们还要上班呢,回去吧。”但妈妈说:“我请了假,今天不上班了,陪你去考场。”如月把目光投向爸爸。爸爸对她眨了一下眼睛,说:“我今天也不上班了。”两个人像商量好了似的。爸爸一向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像今天这样可是从未有过的。如月望着父母,眼睛一时有点儿发热。她原本从容平静的心里,忽然觉得有几分沉重起来。
公共汽车来了。如月跟在父母身后,挤进了车厢。尽管时间尚早,可车内已经挤满了上早班的人。他们没有找到座位,站在拥挤的乘客中间,前面是妈妈,后面是爸爸,如月感觉到父母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全身暖乎乎的。她想到即将开始的考试,感到既兴奋又紧张。她想,无论怎样,这都将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关键时刻……
§§§第二节
沈如月最终以三分之差与北大失之交臂。所幸的是,她被第二志愿的人民大学录取了。后来,招生办的工作人员告诉她,人大和北大录取线属于同一档,本来不会考虑第二志愿考生的,但如月的语文成绩在她所属的考区名列第一,招生的老师觉得舍弃这样一个优秀的考生,实在有些可惜,便破例把她录取了,否则,如月说不定只能去读排在三类学校的北京师范学院了。
如月上的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这是她喜欢的专业。可大一还没有读完,第二学期刚开始时,中文系增设了新闻学专业,一部分学生被分到了新设的这门专业,如月也在其中。起初她一百个不愿意,可这是系里的统一决定,她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
高考制度刚恢复不久,中国高校的学科重建工作处于起步阶段,像新闻学这类新设的专业还依附在中文系里,称不上一门独立的学科,主要课程跟文学专业几乎没什么差别,许多课程都在一起上。这样一来,如月也就接受了系里的安排。不过,她始终觉得自己的爱好和特长是文学,从一迈进大学的门槛开始,就为自己设定了发展方向:即使当不了作家,将来的职业也脱离不了文学。大学时代的沈如月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文学爱好者。
大学里的文学气氛真是浓厚,别说中文系学生,就连其他专业的学生中爱好文学的也不在少数,几乎每个系里都成立了文学社,并且办有自己的油印刊物,至于各种形式的文学活动和讲座,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沈如月作为沉钟文学社的骨干成员,除了编辑文学社的社刊,不少活动都是她参与组织的。
这个周末,如月原本打算回家的,她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回家了。其间,妈妈还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答应这个周末一定回家去看看卧病在床的外婆的。可由于文学社临时决定邀请几位青年诗人来学校演讲,如月实在抽不开身,匆匆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就和其他几个文学社骨干张罗贴海报、布置教室等杂七八拉的准备工作去了。
演讲定于晚上七点半钟开始。如月和几个文学社骨干提前半小时就到场了。她没料到的是,那间能容纳200多号人的阶梯式教室,三分之二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还有许多学生正陆陆续续地往教室里拥来。如月原来还担心来的人太少,眼前的这个场面,真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了。如月感到既意外又兴奋,她和几位同学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下眼色。现在他们开始担心,过一会儿教室里人满为患,该怎么维持好秩序呢!
果然,没过多久,整个教室便座无虚席,连走道上都站满了人。如月她们分头去维持秩序。距演讲开始时间只差不到五分钟了,文学社社长老卢还不见踪影。如月心里不免有点儿焦急,担心如果演讲不能准时开始,这满教室的学生起哄起来,非把屋顶掀翻不可。
还好,七点半刚过两分钟,教室门口就出现了文学社社长老卢壮硕的身影。他身后跟着几个陌生人,从年龄和模样看,无疑就是那几位诗人了。
老卢见了如月,微微一笑,同时抬眼朝人头攒动的教室里扫了一眼,那表情,显然是对他们的宣传准备工作表示满意。随后,就领着身后那几个人,径直往讲台上走去了。
当他们走上讲台,闹哄哄的教室立刻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讲台。文学社社长老卢像他以往每次讲话之前那样,习惯地干咳了一声,介绍那几位诗人。
原来的座位被人占了只好站在走道里的如月,这时才看清楚面朝着台下的几位诗人:两男一女,并排站立在讲台上,显得有点儿局促,尤其是那位女诗人,抓着衣角紧张得连头也不敢抬,一双手也不知道往哪儿放,她个儿不高,最多一米六二的样子,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咔叽夹衣,衣领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大翻领,脸蛋圆圆的,看上去跟如月差不多年龄,怯生生的,像个大学生,无论长相还是打扮,都很普通。如果不是此刻站在讲台上,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一个诗人。可就在这当儿,女诗人抬起了头。如月看见她的眼睛,像一泓幽深明亮的水潭,又大又亮,蕴藏着无限的诗情,尤其当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有一种扑朔迷离的梦幻色彩。如月觉得,由于这双眼睛,原本相貌平凡的女诗人,突然变得生动美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