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么想着,邱少白忽然问她:“你猜一下,江青会不会被判死刑?”
如月听了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沉默了片刻,才说:“也许吧,谁知道呢。”
§§§第七节
沈如月和邱少白从人民大学到达《探索》编辑部所在的东四十四条,花了好长时间。两个人先是等公共汽车,在寒风彻骨的马路牙子上一边等,一边跺脚往双手哈气,邱少白将那条栗色围巾取下来,给她戴到脖子上,如月觉得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是纯羊毛的吧?”如月低声问。“当然,我母亲在莫斯科阿尔巴特街买的。我戴着太女性化了,你戴上正合适。送给你吧!”邱少白说着,从后面将两条胳膊伸过来抱住如月,如月挣扎了一下,但那两条胳膊像铁箍似的,她便索性不动了。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发生这样亲密的接触。两个人紧紧地相拥着站在雪地里,天空还在稀稀落落地往下飘雪,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整整半个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车过来,多亏一位戴狗皮帽子的大爷走过来说:“这两天,被大雪整趴下的公共汽车,全市少说也不下百辆,这趟车昨天就停开了,你们还等啥?”他们这才决定步行往东四十四条走去。两个人不知走了多久,反正如月觉得两条腿变得像两根木头,都有点儿不听使唤了。后来,他们从大马路上踅进了一条曲里拐弯的胡同。由于路灯坏了,胡同里黑黢黢的,幸好路面的雪没铲干净,借着积雪的反光,才不至于撞上墙壁和路边的电线杆儿。听着脚踩在已经冰冻的雪地上发出咕吱咕吱的响声,如月忽然有点紧张起来。挽着她胳膊的邱少白察觉到了,问她怎么了?如月小声说:“我怎么觉得像地下党去接头似的,怪害怕的。”邱少白一听,乐了:“你说对了,我第一次来这儿跟你一样紧张,好像胡同里到处潜伏着便衣呢!”
他们一直走到胡同尽头,在一座门脸子墙皮剥落、看上去有些荒凉的院落门口停下来。“就是这儿了。”邱少白说着,上前推了推关得紧紧的大门,却听见大门上的铁环哐当一阵响,原来上锁了。“是不是取消了?”如月问。“不会,八成是临时改了地点,我们迟到了,没来得及通知上。走,咱们去罗诗文家吧。”“罗诗文是谁?”“编辑部的工作人员呗。”邱少白拽着她的手,往另一条胡同走去。没走出几步,迎面碰上一个穿着跟如月的大衣一样颜色的蓝布棉袄、身上落满雪花的人。
邱少白一见那人,就高声招呼道:“大春,是不是临时改地方啦?”叫大春的人双手从袖筒子里抽出来,哈了哈气说:“我不知道啊!妈的,老木怎么也不通知一声?”一边说,眼睛一边朝如月身上扫来扫去,显然是想让邱少白介绍一下,但邱少白像没看见似的说:“一准在罗诗文家,走吧。”
罗诗文家在张自忠路10号,没多会工夫就到了。敲开大门,一个收拾得挺精神的大妈热情地把他们往里面迎,一边堆着暖暖的笑容说:“就剩你们没到了,快进来吧!”
如月跟着邱少白和大春穿过不大的院落,推开角落里的一间房门,走进去,脚步还未站稳,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你们这么晚才来,会都快开完了。”很有些严厉,显然是冲着邱少白和大春来的。如月循着声音望去,见炕中央坐着一个戴眼镜、高鼻梁、狭长脸、额头宽阔,显得有些书卷气的人,神情严肃,双目透过厚厚的镜片,像一把刀子似的看着邱少白和大春。这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老木么?好厉害,纪律真的比搞地下工作还严格呢。如月想,心里便越发紧张了,连再瞧一眼老木的勇气也没有,蹑手蹑脚地跟着邱少白,在炕边找个空地方坐下了。
这间屋子并不小,约莫有20来个平米,可能由于一下子挤进10多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大部分人坐在那张大炕上,其余人有板凳的坐板凳,没板凳的靠墙站着,迟到的邱少白、如月和大春本来没座儿了,房子的主人,也就是罗诗文,一个孔武彪悍的小伙子,大冷天却剃了个光头,负责《探索》印刷的印刷厂排字工,从自己卧室里搬来一把内胆都露出来了的旧沙发给他们坐,惹来一屋人羡慕的目光,像让他们仨占了大便宜似的。
屋里生着炉子,红红的炉火把房间内烘烤得热乎乎的。炉子上放着一把锡制的大水壶,水快要烧开了,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从鹅脖子一样高高翘起的壶嘴里冒出一缕缕白色的水蒸气,更加增添了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老木接着被打断的话茬儿继续讲话。由于没听到以前的内容,如月对他讲的事情觉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的,好在她本来就是跟着邱少白来“听会”的,也不需要弄得那么明白,但一见所有人都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她也不能让人觉得太不用心,所以就装得聚精会神地一边听,一边悄悄打量着屋子里的人。如月发现,开会的大多数人都跟邱少白差不多的年纪,一看就是那种当过知青,很有一把阅历的社会上的人,只有两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装束和气质上看像是大学生。如月低声向邱少白打听了一下,果然是北大的学生,跟自己一样经常帮忙张贴和散发《探索》的。邱少白他们把这些大学生称作“联络员”,听起来跟电影里的“交通员”称呼差不多。据说这种联络员在北京的几所大学都有,能够参加今天这样的会议,显然是其中的积极分子。如月暗自感到有几分骄傲。
老木讲完话后,大家开始发言。话题主要围绕《探索》下一期的编辑内容以及将来的办刊方针。
一个坐在老木对面,满脸络腮胡、脖子上系一条米灰色围巾的人说:“现在刊物政治方面的文章太多,上面已经盯上咱们了,况且咱们没正式刊号,是名副其实的地下刊物,上面要是从咱们下手,容易得很!”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探索》就是不能墨守成规的文学刊物!”一直沉默着的邱少白忽然开了腔,“她应该成为鲁迅所说的匕首和投枪,为推动中国的民主自由而呐喊……老木,你说呢?”
正埋着头认真记录大家发言的老木,见邱少白把话头引到了他身上,扶了扶眼镜,支吾道:“这个,我暂不发表意见,还是先听大家畅所欲言吧。”
邱少白嘴角泛起一缕冷笑,明显不满意老木的态度。“老木总是这样,遇到重大问题,模棱两可,不肯亮出自己的观点。”他朝旁边的大春耳语道。
如月隐隐觉得,他们中间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分歧挺严重的。也是,这些人哪个都是要思想有思想,要才华有才华,没有一点与众不同的见解可能吗?能够把这么一群人团结在一起,编出《探索》这样的杂志,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如月正这么感叹着,突然觉得屋子里好像有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自己,跟钉子似的,让她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持续好一阵子了。如月琢磨着,是谁这样老盯着自己呢?她抬起头来,朝四周扫了一眼,目光忽然停在一个人的脸上不动了。锡制水壶里的水蒸气使整个房间雾气缭绕。起先,如月没看清那个人,当她看清楚后,一下子怔住了。
原来是叶小帅!鼓鼓的额头,看得见头皮的板寸头,全身的军队服装,脸上的小肉疙瘩,嘴巴上叼着烟卷,那副大大咧咧的“大院子弟”做派,跟从前一模一样,仿佛这么些年的时间在他身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似的。
如月心里一阵恍惚。这当儿,罗诗文妈走进来,像待客似的招呼大家吃夜宵。发言就此告一段落,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不一会儿,罗诗文和他妈就端上来满满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给每个人盛上一碗,很快,屋子里响起一片喝面汤的稀稀糊糊声。开了一晚上的会,看来大家都饿了。
如月端着饭碗,却一点也没感到饿。不知什么时候,邱少白挤过去跟老木坐在一起了,两个人一边吃面条,一边低声说着话,显然在就刚才的某个问题交换意见。叶小帅端着面条,不声不响地凑到如月旁边,坐在邱少白空出来的位置上,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如月,咱们总算又见面了,听说你考上大学了,我去部队待了两年,本来想混个工农兵学员,没想到又恢复了高考,只得还当我的‘社青’(社会青年)。这下咱算是配不上你喽!”说话还是那么阴阳怪气,没有正经。
如月不知道怎么应付叶小帅,只好不停地把目光朝邱少白那儿瞅,颇有点求援的意思。
叶小帅显然意识到了,用筷子敲了敲空饭碗,讥讽道:“哟,还担心我对你非礼怎么着?咱现在好歹也发表过两篇小说,够份儿在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堆里充半个大蒜了,还能像过去那样不懂事儿?”
如月越发觉得尴尬了。这当儿,邱少白在大炕那边叫了她一声:“如月,你过来一下。”她顿时像捞到根救命草似的,瞟了叶小帅一眼,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向大炕那边走去。
“如月是沈秋池的妹妹,我考虑让她写一篇回忆她哥哥的文章。”邱少白把如月介绍给老木,用一种谈工作的口气说,“跟我的文章一起发下期,你看怎样?”
老木一边听,一边嗯唔着,却正眼也没看一下如月,态度显得有些冷淡。只是当邱少白说完后,他才抬起头来,瞥了如月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人民大学的?”如月点了点头,他便转过脸,跟另外一个人说话去了。
散会时,已近半夜了。一干人走出罗家院子,到胡同口分手后,就各自东西,回家的回家,回学校的回学校去了。
天寒地冻,时间又这么晚,更不可能有公共汽车了,如月和邱少白反倒不怎么着急了。他们从张自忠路出来,沿着东四十四条往前走。地上的雪已经结成了冻,脚踩在地上,跟碰到钢板上一样,又硬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跤。马路和街道两边的建筑物白茫茫一片,本来就有些暗淡的路灯光被衬托得更加昏黄惨淡,倒是天空在满世界的白雪映照下,幽蓝幽蓝的,使这个寒冷的冬夜显得更加空旷静谧了。
由于刚从热屋子里出来,并不觉得很冷,突然置身在冰天雪地里,反而让人有种亢奋的感觉。如月摸一摸自己的耳根,还发烫呢。她仰起头望望天空,雪花儿还在一片一片地往下飘,落到脸上,毛茸茸的,像柳絮儿,没等用手去抓住,就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真跟小精灵儿似的。如月忽然想起儿时的一幕来,那时还住在豆芽儿胡同里,也是下了几天几夜的雪,大清早,她和哥哥大头在院子里可着劲儿疯,大头跟长颈鹿似的仰起脖子,叉起腰,把嘴巴张得大大的,飘扬的雪片儿直往嘴里飞。见哥哥像吃了啥美味儿一样,如月好奇地问:“哥,雪花儿是啥味道呀?”大头咂着嘴巴说:“有点儿甜,”顿了一下,又说,“不,是咸的呢!”如月急了:“一会儿甜,一会儿咸,到底啥味道呀!”大头冲她伸了下舌头:“啥味道,你自己尝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如月果然学着他仰起脖子,张开嘴巴,但漫天雪花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不等飞进嘴里就融化掉了,压根儿品不出是啥味道儿来……此刻,如月忽然向挽着她的邱少白问:“你说,雪花儿是啥味道?”邱少白顺口说:“啥味道,你自己张开嘴尝一下不就知道了?”如月扑哧笑了,心想,真怪,怎么回答得跟一个人似的啊!邱少白问她笑什么,如月把身体往他那边靠了靠,转了个话题:“你跟老木说发纪念我哥的文章,他好像不怎么热心呢,瞧人都不用正眼,他是不是总爱摆名诗人的架子啊?”邱少白哈哈一笑:“他就这么个人,别看他诗写得慷慨激昂,人其实忒滑头的……”如月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就说:“你可别这么说他,也许人家那是成熟呢!”邱少白说:“你这话老木可爱听。对了,刚才叶小帅和你说什么来着,你们以前好像很熟的?”如月支吾道:“嗯,好些年没见过面了。他好像还是老样子……他说他写小说,是真的么?”邱少白鼻子里哼了一声:“听说有这回事儿,老木还说不错的,但我没看过。我一向就很讨厌这些大院子弟,照我看,文革最终闹得这样不可收拾,都是吃这帮八旗子弟的亏,要不毛泽东当初怎么要痛下决心整整他们呢!”
如月觉得邱少白的话太极端了些,不过,想到他对人一向这样尖刻,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正思忖着,邱少白问她在想什么,如月说:“我在想,怎么写纪念我哥的文章呢。”邱少白哦了一声:“你这一说还提醒了我,你不是跟我讲过,秋池生前写过一篇什么东西藏在家里了么?如果能在《探索》上发表出来,没准会轰动全国呢!”如月说:“那篇东西一直被我爸藏着,我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邱少白说:“回去找找吧,那可是你哥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言啊。”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前两天我在《光明日报》上看到摘帽的右派名单中,有你舅舅呢。”如月听了,停下步子,不敢相信似的望着邱少白,问:“真的?你不会看错吧?”邱少白说:“你舅舅是叫甄垠年对吧,肯定没错儿。”如月这才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忍不住激动起来。她已经好长时间没去看舅舅了。“哪天我带你去看我舅舅吧!”她忽然对邱少白说,“没准你们俩在一起很谈得来。”
这时,如月发现只顾说话,两个人早已偏离了去人民大学的方向,走到一条以前从没走过的马路上来了。她问邱少白:“不是送我回学校么?咱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这么晚了,你们学校宿舍早关门了,回去也是白搭。”邱少白眨了眨眼睛说,“你不是想见见我爸么?前面就是后海,拐过那个胡同,就到我家了。”
邱少白脸上浮现出一种早有预谋的得意表情。刹那间,如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第八节
许多年后,当沈如月回忆起她第一次在邱少白家度过的那个夜晚,仍然觉得似真似幻,扑朔迷离,仿佛做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