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甄垠年坐在起士林西餐厅靠窗的一个座位上,透过窗户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浮现出多年前跟倪爽和云少游夫妇一起在起士林度过的那个元旦之夜,再次陷入了似梦非梦的状态。
不知道是因为起士林西餐厅几经更迭,厨师和服务人员换了好几茬的缘故,还是甄垠年自己的口味发生了变化,他要的两份土豆沙拉和牛排,怎么也品不出当年的那股正宗美国味道了。他把服务员叫来打听了一下,厨师原来只是个刚从北京饮食烹调学校出来的毕业生,想起当年那位大腹便便、还能说两句带点华盛顿口音的英语、从美国回来的华侨厨师,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兴许是重新开业不久,起士林西餐厅的生意显得有点儿冷清。到晚上九点多钟时,餐厅里面差不多就剩下甄垠年一个人了。他见服务员抄着双手,故意走来走去的,显然是只等他结完账,就要打烊下班了。他只好知趣地吃完最后一块牛排,叫服务员来付账,然后离开了餐厅。
走到大街上,一股寒意扑面而来,甄垠年不由打了个冷噤。已经是隆冬季节了,前不久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虽然最近一连几天都是晴朗的天气,但由于气温太低,沿街的不少屋顶上还盖着厚厚的积雪,此刻在路灯的照耀下,发出道道凛冽的反光。街上寥无人迹,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甄垠年戴上手套,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经过欧美同学会时,他没有看见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记得是建国初,他和云少游应邀到欧美同学会参加一个联谊活动,进大门时,少游指着那对龇牙咧嘴的石狮子说:“每次看见这对石狮子,我总觉得像进王府豪门一样,哪像是欧美同学会?哪天我得建议把这对活宝搬走,否则太不伦不类啦!”现在,看着空荡荡的大门,甄垠年若有所思。那对石狮子也不知道是何时搬走的,反正不会跟云少游有什么关系吧。
走出南河沿,不知不觉拐到了景山前街,前面不远就是景山公园了。马路两边的梧桐树高大茂密,把半边天空都遮住了,即使是夏天,也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记得有一次他和倪爽去政协俱乐部看完电影,从这儿经过,望着像星星一样从密致的树叶间播洒下来的路灯光,倪爽忽然说,“你看这儿像不像上海的淮海路?”他听了心里一动。是啊,走遍整个北京城,也就是景山前街这一点跟上海的淮海路有几分相似。当年,他和倪爽在淮海路浓荫覆盖的马路上,也曾经这样双双漫步,从淮海路到南京路,一直走到外滩上,如果是下着蒙蒙细雨,他便撑开一把油纸伞,高高地举在倪爽的头顶上,自己被雨淋湿了大半个身子,也浑然不觉,那时候,他可真像个绅士……
甄垠年再次产生了梦游的感觉。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正要往何处去。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了。在榔树坪的那些年,他就经常产生这种感觉。有一次,他半夜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偎着被子坐在床上批改学生作业的朱合欢,竟然愣了一下:“这个女人是谁呢?”
就像此刻,他只身一人走在景山前街寒冷而幽静的马路上,同样忘记了自己在遥远的榔树坪小镇上还有老婆和孩子,有一个家。
他觉得自己完全像一个游魂,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女人在引导着他往前走。那个女人身穿一件浅灰色的列宁装,双目含黛,面如朗月,一头柔曼的乌发迎风飞扬,宛如歌德《浮士德》中的“永恒之女性”。
不用说,那个女人就是倪爽。
§§§第五节
甄垠年本来打算春节回榔树坪去过年的。
下个学期,他就要重返课堂,开始他中断二十多年的教授生涯了。这几年一直搁置着的家事,也该有个了结了。否则,合欢和孩子怎么想?岳父朱老T趺聪耄坷剖髌旱南缜酌腔嵩趺聪耄勘暇梗他在榔树坪度过了十几年的时光,他在那儿有了一个家啊。
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就在这时候,甄垠年收到了岳父朱老E睦吹牡绫ā5缥闹挥形甯鲎郑骸昂匣冻鍪铝恕!
合欢出了什么事呢?整个榔树坪小镇也只有镇政府和邮电所两部电话,甄垠年无法打电话询问详情,但如果不发生天大的事,岳父朱老J遣换岣他拍电报的。一种不祥之感顿然袭来,甄垠年来不及多想,放下正在准备的教案,匆匆赶往北京火车站。
三天后,甄垠年回到了榔树坪,整座镇子和四周的山川都被大雪覆盖着,道路两边的积雪至少有半尺深。甄垠年刚从长途客车上下来,就见一个在车站卖烤红薯、腰间系着草绳、头上顶着麻袋的小伙子迎上前来。甄垠年认出是合欢以前的一个学生,叫刘石头,几年不见,都长成大人了。
“甄先生,您怎、怎么才回来呢?”刘石头仍然用过去对他的称呼,话刚出口,眼圈就红了,“左等右等不见您不回来,合欢老师的追悼会昨天已经开啦。”
甄垠年一听,脑袋嗡嗡一阵乱响:“追悼会?”
刘石头见他这副神情,也一愣:“您还不晓得呀?合欢老师她……她没了呀。”
“没、没了?”甄垠年仿佛脑子被冻僵了似的,仍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的咧,那天,雪比今天下得还要大,合欢老师去红坪大队的一个学生家做家访,山路太滑,从崖子上掉下去……”
甄垠年站在雪地上,仿佛变成了根木头,雪花像柳絮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到身上,他都毫无察觉。
“甄先生,雪太滑,路都被盖住了,我陪您去吧。”刘石头说,搀着甄垠年往前走。
“毛主席教导我们,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以前每次死了人,都要开追悼会的,可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昨天那样隆重的追悼会哩。镇上的领导和四乡八村的乡亲们都冒雪赶来为合欢老师送行,好多学生跟小爽一起,为合欢老师披麻戴孝,严雷书记还亲自致悼词,说合欢老师把自己的青春和宝贵生命,全都奉献给了咱们榔树坪的教育事业和山里的孩子们。严书记还宣布,县里追认合欢老师为‘优秀山村教师’的荣誉称号呢。严书记说,合欢老师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刘石头的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甄垠年觉得自己的双脚像被冻住了似的,挪不动步。
从榔树坪镇上到小学校的路程,不过二里多远,甄垠年却觉得走了很长时间。他的思绪缥缥缈缈、纷纭不止,与合欢相处的那一幕幕情景,都如同头上漫天飞舞的雪花,从脑子里丝丝缕缕地涌现出来了……
我认识合欢时,她才多大?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刚刚高小毕业,在榔树坪小学当代课教师,扎两根乌油油的辫子,眼睛又黑又大,在睫毛下骨碌碌地转动,像一对晶莹剔透的黑葡萄,总喜欢斜睨着瞧人。后来在榔树坪生活久了,我才知道山里的女孩子看见生人时都这样,害羞呢。那年春节,我到江边测量水流量时从石阶上滚下来,摔昏过去,被她爹朱老1郴丶遥父女俩又是敷药,又是熬汤给我补身子,每次醒过来,总是见她守在床边,膝盖上摊开一本从县城买回来的小说《青春之歌》,聚精会神地看着,或许是看到了精彩处,嘴唇微微地翕动两下,过一阵子,还不忘了腾出手来,用火剪往火塘里添木炭,红红的炭火把屋子里烤得温暖如春,也将她那张粉嫩饱满的脸庞映衬得格外鲜艳,像一只刚刚熟透的苹果……那个冬天,如果不是合欢和她爹,我也许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们是我的恩人啊!在以后的岁月里,甄垠年曾经无数次地这样想。他不知不觉地把他们父女俩当成了自己的亲人。那时候,他心里已经不再抱回北京的幻想,尤其当他从妹妹可昕的来信中获悉倪爽和父亲都已经去世的消息后,便认定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在榔树坪待下去了。就这样在长江边当一个水文观测员也不错,权当我当年没有从美国回来,跟苏珊一起留在密西西比河畔了吧。甄垠年想。长江和密西西比,都是世界上著名的河流啊。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竟变得出奇地平静下来。他甚至把合欢与苏珊放在一起比较,在潜意识里将她们合二为一了。直到这时,甄垠年才意识到,他已经喜欢上合欢了。那时候,合欢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水文站来看他,不是来找他借书,就是给他送朱老4虻囊拔逗退自己进山采的新鲜蘑菇和蕨菜。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不断地拒绝上门说媒的媒婆,却不间断地往一个单身男人这儿跑,谁还看不出合欢心底的小秘密呢?有一天,严雷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认真地问他:“老甄,你打算怎么处理跟合欢的关系?”他还想打马虎眼,严雷不耐烦地说,“你别装糊涂了,人家合欢喜欢上你了,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呢。你给我说实话,你喜不喜欢她?”甄垠年像年轻人那样脸一红,支吾道:“这个,我现在这个身份……再说,她比我小二十多岁呀!”话未说完,严雷就打断了他:“人家合欢不在乎,你还顾虑个啥子嘛。合欢是我们榔树坪的一枝花,又是一名优秀的山村女教师,多少年轻后生子想打主意,人家都瞧不上眼。再者,她爹朱老;故悄愕木让恩人呢。老甄,你都一把年纪了,可得好好考虑考虑,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啦。”他的话听起来有些严肃,郑重其事,像是代表组织和他谈话似的。那时,严雷已经调离水文站,当上了榔树坪公社革委会主任兼党委副书记。
翌年春上,榔树坪山坡上的杜鹃刚刚吐出粉嘟嘟的小花蕾,甄垠年与合欢成婚了。婚礼那天,除了严雷等公社领导和榔树坪小学的老师们,不少合欢的学生和家长,也拎着山货土产赶来了,其中就有刘石头和他爹刘老石。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将平时冷冷清清的水文站挤得水泄不通,比过年还要热闹。第二年,合欢就生下了一个六斤七两的大胖小子。甄垠年给儿子取名叫“小爽”。至于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只有甄垠年心里清楚,这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倪爽……
§§§第六节
上次甄垠年离开榔树坪时,儿子小爽还不满两岁,刚学会走路。生了孩子的合欢肤色比以前白了一些,整个人也胖了不少,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奶香味儿。自从做妈妈后,合欢除了去学校上课,一回到家里,便将全副的精力用来伺候孩子,偶尔还大声叫甄垠年帮她递个尿片和衣服什么的,那副陶醉和忘我的神情,使他惊讶不已:生了孩子的女人,原来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啊!对甄垠年来说,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有时,他看着那个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咧开嘴巴哇哇大哭的小人儿,会忍不住想:这真是我的儿子吗?很长时间,他都学不会给儿子把尿,甚至抱孩子,每次看见他那副笨拙的样子,合欢都忍俊不禁,笑弯了腰:“你这哪是抱孩子,分明是抱着颗炸弹哩!”每逢这时候,朱老>屯O率掷锏幕盥罚从甄垠年手中接过小孙子,一边说:“人家甄老师是做大事的,哪里会哄小娃儿噻!”甄垠年同合欢结婚后,他们父女俩仍然像过去那样叫他“甄老师”。这使他在这个家庭里,经常有一种格格不入,类似于局外人的感觉,从前在自己家里时,他也经常产生这种感觉。但不管怎样,现在他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了。
然而,他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吗?
五年前,当甄垠年接到回北京的通知时,尽管前途并未明朗,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命运终于出现了转折,就像一个经过漫漫长夜的旅人,突然看到天边露出一道明亮的曙光,心里头百感交集,五味俱全,是悲是喜,一时竟也难以分辨了。离开榔树坪前几天,他就开始收拾东西。其实,除了当年从北京带来的那些书籍,也没什么东西值得收拾的。其中那本明代石刻版的《水经注》,虽然用牛皮纸重新包过封面,但里面的书页已经破损得十分严重,书脊上的装订线不少地方也脱落了,仿佛枯干的树皮,轻轻一碰便会化为碎片。甄垠年担心旅途上颠簸,不等回到北京,这部一套四册的《水经注》会被颠散了架,便重新装订了一遍。除了《水经注》,最让甄垠年看重的还是他的水文笔记。作为一名水文观测员,他根据自己每天的观测和分析,将三峡地区的水文、地理和气候变化,进行了详细的记录,十多年下来,竟然记下了好几十本。这些粗糙和简陋的笔记本,规格和纸张五花八门,有的是合欢在学校里用的备课本,还有小学生用的作业本,但笔迹都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像他以前做论文那样,有的地方还写着英文或法文,甚至还有数学公式,不仅合欢看不懂,就连当过水文观测员的严雷也看不大懂,也不晓得他为何要伤精劳神地写这些笔记。其实,甄垠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写他的水文笔记,纯粹出于一种专业的本能和爱好而已,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温习或者记住自己以前曾经是一名水利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