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甄垠年都在摆弄那一摞厚厚的水文笔记。合欢则等孩子睡熟后,为他收拾衣服和行装,看见哪件衣服破了洞,就一针一线地缝补好,然后叠得整整齐齐,装进当年甄垠年来榔树坪时拎的那只皮箱里,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细心体贴。同甄垠年结婚这几年,昔日天真烂漫的合欢,已经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贤妻良母了。她对待甄垠年的态度既像是妻子,又像是学生,有时候甚至像女儿。对于这种关系,甄垠年始终觉得有点儿别扭的感觉。但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许多。现在,看见在一边默默地为自己准备行装的合欢,脑子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合欢时的情景,那会儿,合欢双目含黛,笑起来两个酒窝像花儿一样,笑声比银铃还要动听,多么可爱的姑娘啊。许是跟甄垠年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的缘故,合欢并不像一般结婚生育后的山里女人那样不再注重打扮,变得土里土气,而是仍然像做姑娘时那样喜欢干净整洁,留起了齐耳的短发,中间别一枚蝴蝶形的红发卡,看上去很有几分城里女人的气质,再加上她在小学里成天跟孩子们打交道,性格依然保持着从前那股活泼和青春的气息。甄垠年心里一动,觉得自己应该跟合欢说点儿什么。但他在脑子里搜索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等我把事情安排好后,我一定接你和孩子去北京……”合欢听了,低头不语。“北京那么大地方,我还怕走迷路哩!”合欢抬起脸来,冲他微微一笑,“我和小爽有爹照顾,你就放心吧……”不知怎么,甄垠年觉得合欢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忧郁。他把目光投向被窝里睡得正香的孩子,心里忽然有一种依依难舍的感觉……
谁能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合欢脸上的笑容呢?五年后,当甄垠年回到榔树坪,见到的只是合欢的坟包时,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回到榔树坪这两天,儿子小爽还没有叫甄垠年一声“爸爸”。一看见他,就往爷爷身后躲。看来,在儿子眼里,我已经是个十足的陌生人了。甄垠年想。也难怪,五年前他离开榔树坪时,小爽刚满两岁,正在牙牙学语,而现在,都已经七岁了,刚上小学一年级,才念不到半学期书,妈妈就突然离开了他和这个世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未免太残酷了。
“小爽,你不是见天让妈妈带你去北京见爸爸么?这是你爸爸,他来接你去北京哩。快叫爸爸噻……”朱老R槐橛忠槐榈睾遄潘镒樱但小爽仍然一声不吭,瞪着一双又黑又大、酷似合欢的眼睛,警惕地看着甄垠年,两只手紧紧抱住朱老5耐龋生怕自己被甄垠年从爷爷身边抢走似的。
这两天,甄垠年和岳父朱老L傅米疃嗟幕疤饩褪枪赜谛∷。作为一个川江老船工,朱老T缫讯聪ち松与死的秘密,女儿合欢的意外亡故,虽然使他额头增添了几道显眼的皱纹,但对于甄垠年撇下合欢母子,一别五年没回榔树坪,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抱怨。当甄垠年提出想把小爽接到北京去念书时,他吧嗒着旱烟,好一会儿没吭声。看得出,让女儿留下的惟一亲骨肉离开自己,朱老4有睦镉行┥岵坏谩!氨本┦谴蟮胤剑让爽儿去那里念书,自然会比咱山旮旯有出息,合欢地下有灵也会同意的,我还有啥子说的噻。”他将烟斗从嘴边挪开,长叹了一口气,“就怕爽儿这娃子不肯跟你走,他还不晓得死是咋回事,一直以为他妈妈还会回来哩。”甄垠年看着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显出几分苍老的岳父,想到一旦带走儿子,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了,心里也有些发沉:“小爽跟我走后,你将来的养老,我会承担的……”但没等他把话说完,朱老>脱锲鹆乘担骸澳阌姓夥菪模也算我朱老5母F,可我从八岁起就开始在这儿当船工,川江上的哪片滩头没留下过我的脚印子,你还担心找不到埋我这把老骨头的地方?”甄垠年听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早晨,甄垠年起床后,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他来到隔壁的房间,却看见床上空荡荡的,小爽和朱老6疾患踪影。像往常那样,昨晚小爽也是跟朱老K一起的。他正发愣时,朱老4油饷孀吡私来,神色有点儿慌张。“我一睁开眼,就不见了爽儿。昨黑我哄了大半夜,这娃子答应了跟你去北京的噻。”甄垠年更是觉得六神无主,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屋前屋后我都找过了,一大早的,这娃子会去哪儿呢?”朱老W匝宰杂镒牛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耸耸眉毛,一声不响地往屋外走去。
甄垠年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出去。
雪后初霁,太阳很早就出来了。虽然寒意料峭,但远山近野,都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片疏朗而澄明的景象。冬天的川江像一条纤细的绸带,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两岸岩石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射出道道刺目的光芒。从山谷里蔓延的晨雾时淡时浓,使道路和田野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甄垠年跟着朱老T诨雪未消的山道上走了一会儿,来到榔树坪小学旁边的山坡上,刚爬上一道坎子,就看见了几天前才下葬的合欢的坟头前,站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儿。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朱老H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一下子将站在妈妈坟前抽泣的孙子紧紧抱在怀里,用沙哑苍凉的哭腔叫道:“我的孙娃子啊……”
甄垠年终于还是没有带走儿子小爽,只身一人离开了榔树坪,身上带着一张已经褪色的照片。
照片上的合欢脸庞饱满圆润,眼角眉梢都洋溢着一缕刚做母亲的柔情蜜意;小爽依偎在妈妈胸前,圆圆的脑袋,胖胖的手脚,嘴巴吮吸手指,晶亮的眸子睁得很大,好奇地看着镜头;甄垠年中规中矩地站在一边,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僵硬,跟照片中的欢喜气氛显得不大协调。
那是小爽周岁时,他们在榔树坪照相馆照的惟一的一张全家福。
§§§第七节
九月初,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甄垠年早早就起床了。昨晚睡觉前,他把闹钟往前拨了半个小时。今天是他重返大学讲坛的第一堂课,比不得在资料室上班,他得有更从容的时间做做准备。
甄垠年洗漱完后,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动手做早餐。这是他从前在美国留学时形成的习惯。其实很简单,一杯牛奶,两片面包,再加一只煎鸡蛋。要是放在20多年前,最多只需一刻钟,一顿像模像样的西式早餐便端到餐桌上来了。但今天显然没那么利索。毕竟中断了这么多年,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牛奶是用校园里副食品商店买来的简易袋装奶粉冲成的,没什么讲究,就说煎鸡蛋吧,甄垠年从前煎的鸡蛋不温不火,皮脆味鲜,咸淡适宜,圆圆的,看上去像一轮白云环抱的红月亮。以前偶尔回父亲那儿住,碰上妹妹可昕也带着孩子回去了,甄垠年来了兴趣,亲自下厨烤面包,还给每人煎一只鸡蛋,可昕一边吃一边称赞道:“哥哥煎鸡蛋的手艺,比我和妈都强,是不是在美国待过的人都有这一手?”话音未落,小如月接口道:“我爸爸不是也在美国待过吗?他煎的鸡蛋怎么不是烧煳就是没熟呢?”一家人听了大笑。可今天,甄垠年看见自己煎的这只鸡蛋由于过了火,黑不溜秋,蛋黄都炸裂开来了,发出一股焦煳味儿,看上去面目狰狞,像一只从火堆里扒出来的螃蟹。
甄垠年草草地吃完早餐,换上那套在箱子里放了多年的西装,并且一丝不苟地打好领带,然后拿上讲义夹,出了门。
甄垠年把自行车在教学楼前刚停好,已经提前到达的系教学干事迎了上来,恭敬地跟他打招呼。按照规定,任课教师第一次上课,教学干事都要陪同的。现在系里的教工大多数都是些新面孔,对不少人甄垠年只是面熟,叫不上名字来。对这位年轻人也是如此。他点点头,顺手将讲义夹递过去。但教学干事并没有伸手来接,而是愣愣地看着甄垠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讲义夹停在空中,像定格了一般。以前每次上课,甄垠年总是这样把讲义交给教学干事或助教,自己空着手走进教室的。当年,差不多所有的教授都是这个习惯,有的还帮教授端茶杯呢。就为这个,“反右”期间,还成了甄垠年摆大教授“臭架子”的罪状。时隔二十多年后,甄垠年仍然没有改掉这个习惯。年轻的教学干事哪里知道这些?甄垠年多少有点儿尴尬,但他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干咳一声,把讲义夹收回来,重新夹在自己胳膊下,抬腿往教学楼走去。
走到教室门口时,甄垠年习惯地看了下手表。离上课时间还差五分钟。如果是从前,他肯定会宁愿在走廊里等五分钟,也绝不会提前进教室的。但刚才的那一幕,使他意识到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了。他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推开教室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
刚才推门时,甄垠年还听见闹哄哄的,可当他踏进门内那一刻起,教室里突然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偌大的教室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不仅听得见脚步声,就连心跳都听得见。那一刻,像初次登上讲坛的青年教师一样,甄垠年竟然有些紧张,在从门口走向讲坛的那段时间,他没敢朝学生们望一眼。直到站在讲台前面,他才把目光投向下面,整个教室坐得满满的,他只看到一张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庞,像一朵朵葵花那样整整齐齐地朝向自己。
紧随而来的教学干事站在讲台边,像主持会议似的大声道:“今天的《水利学概论》,由甄垠年教授主讲……”话音刚落,教室里便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甄垠年庄重地向学生们鞠躬回礼。以前在江河大学读书时,新任课老师上第一堂课时,总是以这种中国式的大礼答谢学生们的掌声的。五十年代那会儿,龚昱之等老教授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倒是甄垠年,也许在美国待久了,对这种礼数颇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点点头,就算答谢了学生们的热情。连甄垠年自己也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后,他竟然向学生们行了这样的大礼。
甄垠年整整领带,把目光收回来,翻开了面前的讲义。这套讲义是当初他被划为右派的主要罪状。二十多年过去了,讲义的主要内容一点没变,可台下的学生却比过去年轻了整整一代人。我也差不多快要老了……甄垠年心里感慨着。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同学们,今天,我们讲《水利学概论》第一章第一节……”
上完课,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甄垠年到系里去取邮件。他刚走进收发室,就被政工干事小张叫住了:“甄老师,您下课了?我正要去找您哩。”
甄垠年一边签收邮件,一边说:“找我有什么事?”
“噢,不是我找您,是有人找您。”小张说,“您要不来系里,我也得带他们去家里找您呢。”
甄垠年转过脸看看小张:“谁啊?”
“我也不认识。”小张吞吞吐吐地说,“他们拿的水利部介绍信,好像是向您调查什么……”
甄垠年听小张嘴里冒出“调查”两个字,心里不由一跳。
“他们在系办公室等着,要不您现在过去?”
甄垠年定定神,说:“好吧,我收完邮件就过来。”小张离开后,他又在收发室磨蹭了一会儿,才往外走。
系办公室在二楼,上楼梯时,甄垠年像多年前接受审查时那样,腿有点儿发软,脑子里也乱糟糟的。见鬼,我不是已经摘掉帽子了么,干吗紧张呢?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句,心里才稍稍平静下来。
刚走进系办公室,甄垠年就看见了那两个陌生人。小张给他们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系的甄教授,这两位是水利部的王同志和姚同志……”
王同志和姚同志一个穿着灰色干部服,一个穿着蓝色干部服,一个偏瘦,一个偏胖,但都不苟言笑,显得很严肃。小张介绍时,他们只是在座位上欠欠身,对甄垠年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绷得紧紧的,一丝儿笑容也看不到。这样的表情,对甄垠年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他暗自揣摩着对方的来意,心里再次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甄教授,我们是水利部‘三清办’的,”穿蓝色干部服的说,“这次来找你,是想了解……”
甄垠年打断对方问:“‘三清办’是干什么的?”
“噢,‘三清办’就是清查三种人办公室。”摊开笔记本正准备做记录的灰色干部服解释道,同时转过脸问小张,“你们学校应该也有这个机构吧?”
“有的,有的。”小张连忙说,瞟了一眼甄垠年,“其实,不仅是甄教授,一般人都不太了解……”
灰色干部服与蓝色干部服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看着甄垠年,字斟句酌地说:“甄教授,是这样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批判极左思潮和清查三种人。三种人你知道吧?简单说,就是林彪、‘四人帮’的追随者和文革残余势力。这是一场严肃的政治运动,关系到我们国家拨乱反正的前途和命运……”
甄垠年有点不耐烦了:“你就直说,找我有什么事情吧。”
蓝色干部服干咳了一声,把话题接过去道:“好吧,我们就不绕弯子了。我们这次专门来找你,是想了解一下濮一川和沈福天的情况。”
“濮一川,沈福天……”甄垠年念着这两个名字,将信将疑地问,“这么说,沈福天……他是三种人?”
“这个,你就不用问了,”蓝色干部服说,“你只需向我们提供他们的有关情况就行了。”
甄垠年沉默了一会儿,说:“沈福天虽然是我的妹夫,可我们很多年都没见过面了,能向你们提供什么情况呢?”
“甄教授,你是不是害怕打击报复?”灰色干部服再次停下准备记录的钢笔,“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林彪‘四人帮’已经倒台,他们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我们知道,你是极左思潮的受害者,这几十年吃了不少苦,你被划为右派还跟濮一川和沈福天这两个人有直接的关系。当然了,你和沈福天之间不仅仅是个人恩怨,而是不同政治立场的较量和冲突。相信你能够从大局出发,勇敢揭露他们的极‘左’行径。”
“等一等,让我想想,你们让我想一想吧……”甄垠年支吾着,忽然觉得头有点痛,而且越痛越厉害,仿佛有一把钻子在往里面钻,他不得不用手蒙住了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