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一逼,倒把沈福天断了线的思维接上了:“不用,不用了。我就从这几天学习中央文件的体会讲起吧。这几天,我一边学习中央文件,一边对自己进行了认真的反省。我由于长期在水电工程建设工地上,只注重业务工作,忽视了政治学习和世界观的改造,思想上存在许许多多糊涂的观念,尤其对于党中央粉碎‘四人帮’的伟大意义缺少深刻的认识,没有能够及时地划清界线,更没有对他们的反革命野心和极‘左’行径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甚至连‘四人帮’的成员也差点弄错了。作为一个党员,这个教训是极其深刻的!今后,我一定加强政治学习,坚决服从以英明领袖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在思想和行动上同‘三种人’划清界线,适应拨乱反正、抓纲治国的新形势、新要求,继承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遗志,为‘四化’建设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这些话都是沈福天昨晚躺在床上反复打过腹稿的,所以讲起来一气呵成,十分流畅,负责记录的美人痣手握着钢笔,刷刷地写个不停,旁边的白小乙脸色却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终于,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喝道:“够了!沈福天,少给我避实就虚,净来这一套‘假大空’!”
这一拍一喝,把埋头记录的美人痣吓了一跳,正滔滔不绝的沈福天也顿时住了口。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跟周开山一样老奸巨猾!”白小乙冷笑道,“幸亏我亲自出马,来啃这块硬骨头,否则,真有可能被他蒙混过关呢。”后一句话,是对美人痣说的,多少有些炫耀的意味。
周开山就是周主任。他们三个人都是在红菱湖五七干校待过的,白小乙为什么要把他俩当成“硬骨头”?难道仅仅因为他们俩在学员中年纪最大么?沈福天感到匪夷所思,脑子里再一次出现了空白。
“同‘三种人’划清界线?说得好轻松!”白小乙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沈福天,用讥诮的语气说,“你的问题还没有讲清楚,你怎么知道你就不是‘三种人’呢?”
沈福天听出白小乙话里有话,他的脑子激灵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辩解道:“我跟‘四人帮’没有任何关系,没有拉帮结派,也没有参加打砸抢,不符合‘三种人’的条件……”
“沈福天,你把自己洗得可真干净!看来,不跟你动点真格的,你是不会坦白交代了。”白小乙似笑非笑地说,“那好,我们就一条一条来吧!”他说着,对美人痣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做好记录。“你跟濮一川是什么关系?”
沈福天顿了一下,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他亲手提拔你当院革委会副主任的,这一点你不会不承认吧!”
沈福天一时语塞,说不上话来。我什么都不知道,能揭发濮一川什么呢?总不能睁着眼睛瞎编吧?他怔怔地想。
白小乙显然觉得击中了要害,乘胜追击道:“咱们再说五七干校吧!你当连队指导员是不是事实?你参没参与清查‘五一六分子’的运动?还有,你后来不止一次地声称在红菱湖不仅身心经受了锻炼,而且提高了自己的思想觉悟,公然为极左路线唱赞歌,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白小乙的追问像连珠炮似的,使沈福天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空隙,辩解道:“我没参加清查‘五一六’,当时我被抽调到红菱湖水利工程指挥部去了,白副组长,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周开山也可以作证……”
“让我,一个受迫害者为迫害者作证?你们当时允许我找过证明无罪的证人吗?”白小乙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至于我们那位红菱湖‘干校’的革委会主任周开山,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让他给你作证,岂不是笑话!”
审查正朝着同沈福天预料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着,他原先准备好的那道心理堤防,在白小乙咄咄逼人的进攻下,面临着全线塌陷。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潭泥淖,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他像一个溺水者那样,想挣扎,想自卫,想抗辩,可却又找不到一件有效的武器。面对着年轻的专案组副组长白小乙,他觉得自己显得那么虚弱,不堪一击。
从那一天起,沈福天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交代。“过堂”的次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每次都是那几个问题,跟煎烙饼一样,翻过来翻过去地让他交代。看得出,如果沈福天不承认那些“罪状”,白小乙是不会让他过关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扛不住了。他甚至产生了请求白小乙“网开一面”的念头。有一次,趁美人痣去上厕所,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白小乙时,他真的求白小乙了。“白副组长,有一次我去蛇岛看过你,可没有找到人,返回连部时,正碰上你放鸭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叫你,你就赶着鸭群从水渠对面过去了……”
白小乙打断了沈福天:“你的意思是,当初你对我这个‘五一六’分子给予过亲切关怀,是这个意思吗?”
沈福天察觉到了对方脸上嘲弄的表情,便住了口。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中央关于彻底清查‘四人帮’的残余势力和极‘左’分子的政策,为党的肌体消毒,决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如果你以为我对你是在打击报复,那就大错特错了,就太小看我白小乙了。”白小乙板着面孔,用教训的口气说,“沈福天,我奉劝你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是水利战线的专家权威和有功之臣,上级会为你网开一面,这是痴心妄想!你想一想,如果中央晚一步下手,让那四个家伙篡夺了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事情会怎么样呢?我们和林彪、‘四人帮’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场关系到国家前途和命运的革命。当初你们清查‘五一六分子’不是也这样说过吗?所以,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们和你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你的问题,争取宽大处理吧。这才是你惟一的出路!”
沈福天被白小乙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而且是在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前。
§§§第四节
沈福天开始失眠了。
他原本是个能吃能睡的人。常年奔走于水库工地,不仅锻炼出了一副结实的身体和健康的肠胃,天南地北的饮食都能适应,而且大脑神经也格外强健,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晚上只要脑袋一挨到枕头,就闭上眼睛呼呼睡着了,再大的动静也很难让他惊醒过来。当年在三门峡工地时,住在用土坯垒起来的简易工棚里,那地方耗子特别多。一到晚上,就从墙缝和地洞钻进来,满屋子乱跑,不时发出一阵阵吱吱溜溜的叫声,像拉警报似的。跟沈福天住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苏联专家的俄语翻译,平时睡眠就不大好,胆子又小,眼看着成群结队的耗子在身边上蹿下跳的,让人胆战心惊,哪里睡得着?借着墙缝透进来的月光,俄语翻译看见两只肥硕的老鼠在沈福天身上爬来爬去,其中有一只还钻进他的被窝里,人家也照睡不误,连鼾声都不曾间断过。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沈福天发现床单上有几粒耗子屎,皱着眉头咕哝:“奇怪,这老鼠屎怎么跑到我床上来了?”俄语翻译挤眉弄眼地说:“沈工,你的艳福真不浅,有只漂亮的雌耗子陪你过了一夜,敢情你还不知道呀?”
现在,沈福天头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招待所的床是棕绳编的,像席梦思一样富有弹性,比起水库工地上那种硬邦邦的土炕,不知要舒服多少倍。但此刻对于沈福天来说,却不仅没有半点舒适的感觉,反而像刺猬那样,刺得他浑身难受。房间里一片寂静,尤其是到了深夜,一个人躺在黑黢黢的屋子里,跟置身在坟场或者幽深的井底差不多。夜晚的寂静和黑暗并不可怕,关键是如果一个人的内心也被这样的黑暗笼罩住,那就太可怕了。不幸的是,沈福天现在就是如此。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儿光明。许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行走在一条阳光灿烂的坦途上,即使偶尔袭来一阵风雨,转眼间也就云开日出了。他很少担心和怀疑过自己选择的道路。可不是么,正像岳父甄超然说的那样,他一直顺应着时代的潮流在往前走,他始终认为,作为个人,不过是时代洪波中的一朵浪花,当浪花跟随着汹涌的波澜一起朝着壮阔的大海奔流向前时,谁还能够辨认出哪一朵浪花的形状呢?
二十多年前,当沈福天在解放大军进攻武汉的隆隆炮声中,徘徊于长江边为自己何去何从绞尽脑汁时,正是在这样一种奇妙而不乏诗意的念头吸引下,最终做出了影响整个人生道路的重大选择。长期以来,沈福天把自己当做一个学生,时刻告诫自己要谦虚谨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上时代的步伐,生怕走错或者落后半步。他从来只是怀疑自己,而不曾怀疑过时代,就像一朵浪花不可能怀疑河流那样。而眼下,沈福天觉得自己仿佛一条被激流掀到岸上的鱼儿,望着汹涌澎湃的河流,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惶恐和不安。“难道我真的走错了路吗?如果我没有错,那会是谁错了呢?”他痛苦地反省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可直到想得头脑发胀,也找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来。
一天半夜,沈福天好不容易打会儿盹,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敲门声很轻,像耗子在啃食椽子似的,沈福天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也不敢确信是有人敲门。专案组明令规定学员与学员之间不能随意串门,何况这样夜深人静的,谁敢背上一条私下串供的罪名呢?但敲门声仍然在继续着,时断时续,时轻时重,听上去像发电报,让沈福天想起反特电影中的某些场景。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自从进学习班以来,他几乎很少跟其他学员发生来往,那么,敲门者是谁呢?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到底开不开门呢?为了这个问题,他在脑子里激烈地斗争了足足有几分钟,如果去开门,万一让专案组知道了有人半夜到自己房间里串门,他的问题可就更加讲不清楚了;可如果他不去开门,敲门者说不定会一直这样不停地敲下去,惊动了别人,告到专案组去,自己照样也会讲不清楚。沈福天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权衡来权衡去,他还是决定去开门。
沈福天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去。他轻轻地拉开门栓,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敲门者就像一个小偷那样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黑暗中,沈福天看不清对方的脸,他正要摁墙上的电灯开关,但马上就被一只手拦住了。“别,别开灯!”来人低声道,既像是警告,又像是恳求。
沈福天从那浓浓的山西口音,一下子听出了来人是周开山,周主任。他心里一阵忐忑:“老周,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么?”
“我睡不着。”周开山像害牙痛似的呻吟道,“我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
“我也跟你差不多。”沈福天说,“我估计这学习班上没有几个人能睡得好的……”
“他妈的,我实在受不了啦!”周开山骂骂咧咧地说,“再这样下去,老子非被这帮狗娘养的逼死不可。”
沈福天从周开山的语气中听到了一种痛苦和绝望的情绪。这可不像他印象中那个一向以“老革命”自居的人。他觉得自己的心像石头似的直往下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工,难道你还没看出来,白小乙是想把我们往死里整吗?”周开山又说,“他现在的这一套跟我们审查‘五一六分子’时用的那套办法一模一样。这小子是成心报复我们啊!”
对于周开山一口一个“我们”的,沈福天觉得很别扭。白小乙正愁找不到我跟周开山是“一条线上的人”的证据呢,他更加惴惴不安起来。他想纠正周开山:“老周,你别‘我们我们’的,你们清查‘五一六分子’时,我可没有参加。你应该为我作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管怎么说,他们俩现在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再说周开山这人的军人脾气他是知道的,自己犯不着在这种时候得罪他。这么想着,从口里出来的就变成了另外一句话:“也许,当初白小乙在干校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真的是冤屈他了……”话说到一半,沈福天便觉得有些不妥:即使当初白小乙受了冤屈,他也不能以此为理由来报复我们吧?何况我跟他的案子毫不相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