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976年10月,沈福天带领一个“三结合”攻关小组,正在葛洲坝工地上解决施工过程中的技术难题。当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传到工地上时,他没有任何思想上的准备,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中央出大事了!”至于这件大事对整个中国以及他本人的命运可能产生什么影响,他一点儿也没有预感到。
其时,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正处于施工的关键时刻。由于工程上马比较仓促,准备工作不够充分,许多技术上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作为技术组组长,沈福天自从来到工地后,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回北京了。这两年,他和其他工程技术人员一起,吃住都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工房里,吃的是食堂的大锅饭,睡的是大通铺,论生活条件,比在红菱湖“五七干校”时还要恶劣,但奇怪的是,沈福天并未感到有多么艰苦,始终精神抖擞,保持着旺盛的体力,连身边那些比他年轻许多的技术人员,也暗自叹服,说“沈工简直是铁打的,一点也不像年过半百的人”。沈福天也不谦虚,半开玩笑道:“我这身体都是在五七干校锻炼出来的呢!”这话他对裘大水也说过。但裘大水不相信:“你少给我编瞎话!我在干校待的时间不比你短,怎么没锻炼出来?我看呀,还不是这葛洲坝工程多少圆了你几十年的三峡梦?”沈福天道:“这话用在你自己身上更合适,我听说你在蛇岛上一边养猪,还一边用沙盘研究你的三峡工程,这是真的吧?”话没说完,裘大水竟像小孩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据说,裘大水是周总理亲自点将把他从“干校”解放出来,派到葛洲坝工地的。他被任命为工程指挥部副指挥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水利部要求借调沈福天担任葛洲坝工程技术组组长。当沈福天拿着一纸借调令,风尘仆仆地赶到宜昌,刚下火车,就看见了站在月台上亲自来接他的裘大水。裘大水见到沈福天的第一句话是:“老伙计,我说过,只要在长江上建大坝,绝不能少了你,怎么样,今天应验了吧?”他还说,“葛洲坝是三峡工程的副坝,当初还是你提出来的。你可得跟我一起铆足了劲干,绝不能打退堂鼓啊!”
沈福天想:这份差事我可是赖不掉啦。
那些日子,沈福天同攻关小组的一帮人没日没夜地扑在攻克技术难题上面,脑子里净是一些工程技术参数,对政治丧失了以前的那种敏感性。起初,沈福天甚至不知道“四人帮”究竟指哪几个人。有一次,指挥部临时把他拉去参加政治学习,差点让他闹出大笑话。前面几个人发言,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拥护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的英明决策,轮到沈福天时,他也鹦鹉学舌地表态,结果,把汪东兴也当做“四人帮”的成员批判了一通,多亏主持会议的裘大水帮他打圆场,说沈工连续熬了几个通宵,脑子有点不清醒,纯属口误,这才没有让人产生更大的误会。
除夕那天,指挥部照例要杀猪宰羊,为干部、工人和技术人员举办大会餐。留守在工地上的人少说也有上万名,若在一起聚餐,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餐馆或食堂恐怕也容纳不下,所以,每次会餐都是将猪肉和其他食品按人头定额发放下去的。沈福天作为工程指挥部成员和技术组组长,像往年一样,除夕这顿饭都是跟指挥部的其他成员在一起吃的。平时很少喝酒的沈福天经不住裘大水死磨硬缠,喝了两小杯白酒。裘大水呢,虽然酒量一向在指挥部无人能够匹敌,可那天不知怎么,只喝了不足平时的三分之二,说话舌头就有点不听使唤了。坐在旁边的沈福天知道他患有十二指肠溃疡,便劝他少喝一点。“我这是高兴呢,为啥不喝?”裘大水大着舌头说,“沈、沈工,这是我们一起在工地上过的第几、几个春节了?你也多喝两杯吧!”
裘大水是山东人,山东人喝酒个个都像梁山好汉那样的海量。
§§§第二节
沈福天回到北京到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报到的当天,就被免除了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向沈福天宣布水利部决定的,是当初跟他一起到红菱湖五七干校劳动锻炼的白小乙。他现在是水利电力设计研究院政治部主任。院里的主要领导,除了古柏,几乎全换上了新人。
院办公楼前的阅报栏张贴着一幅幅白纸黑字的标语:“坚决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彻底肃清林彪、‘四人帮’的流毒!”“打倒‘四人帮’在水利部的爪牙濮一川!”“清查文革残余势力‘三种人’,是一场严肃的政治斗争,决不能让他们在党内有任何藏身之地!”“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将濮一川在我院的代理人一个不漏地挖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沈福天觉得,这些标语中弥漫的火药味,丝毫不亚于当年的“反右”运动和文革期间批斗走资派。就连院里的干部职工看他的眼神,也跟当初看那些右派分子和走资派一模一样。
沈福天听白小乙宣布完水利部的决定后,额头上直冒冷汗,他觉得呼吸困难,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只好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白小乙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声音和表情都让沈福天感到全然陌生。
现在的白小乙,早已不是当初在红菱湖农场那个满脸稚气的大学生了,一举一动都显得老气横秋。其实,他年纪并不大,才30岁出头。
沈福天在沙发上坐了片刻,觉得好受了一些。他不想在白小乙面前显得太软弱,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小白同志,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你们总不会把我当成什么‘三种人’吧?”
但他话音未落,白小乙脸上就浮现出嘲弄的表情:“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等到了学习班,我再向你解释吧。”
沈福天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什么学习班?”
白小乙讳莫如深地说:“这个你别害怕,你要去的学习班,比濮一川现在待的地方条件好多了。”
一个星期后,沈福天就接到了去学习班报到的通知。
在葛洲坝待了几年,回家没几天又要离开了。沈福天在卧室里收拾行装时,甄可昕在旁边说了一句:“早知这样,你还不如待在工地上,不回北京呢。”沈福天见她一副忧戚的神情,安慰她说:“学习班又没离开北京,想回家,一抬腿就到了么。”
这么多年,甄可昕很少过问沈福天工作上的事情,但现在,丈夫被免职了,尽管她不清楚这件事对沈福天意味着什么,但他这些日子愁眉不展,几天下来,整个人就瘦了一圈。以前从工地上回来也没见过这样的。这无法不让甄可昕担心。她轻轻叹了口气:“都奔波半辈子了,什么时候你能在家安安静静地过几天日子呢?”
很久没听到妻子这种带感情色彩的话了,沈福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仍然故作轻松地说:“快了,我的职务一拿掉,浑身轻松。古人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等学习班一结束,我后半辈子就可以在家陪你好好过日子了。”
甄可昕说:“这话只怕你自己也不会信。拿掉了职务,你会放得下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工程?”一句话,噎得沈福天半晌接不上话来。
临出门时,沈福天忽然想起什么,叮嘱甄可昕:“我的事,你可别告诉如月……”
学习班设在玉泉山招待所。
位于北京西郊的玉泉山,紧邻西山和颐和园,风景十分秀丽。山上有一眼四季不断的清泉,泉边树立的碑石上写有“玉泉”两个大字,据说是乾隆皇帝手书,玉泉山这山名就由此而来。山下有一座静明园,玲珑精致、曲径通幽,颇有苏州庭院的风格。清朝的许多皇帝每到夏天,便到这儿来避暑狩猎。因此,玉泉山又以皇室禁苑饮誉京城,俗称燕京八大景之一。
按说,沈福天常年在水库工地上奔波,能够在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修身养性,待上一段时间也不错。但沈福天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悠闲不起来。因为,这个学习班名义上是“学习”,实际上是“隔离审查”。报到的第一天,他就被告知要严格遵守“五不准”:
一、学员不准请假;
二、不准擅自外出;
三、不准会客;
四、不准私下串通;
五、不准以任何理由逃避专案组的审查。
根据沈福天有限的政治经验,只有“犯有严重错误”的人,才会被送进这样的“学习班”。每个学员住的都是单间,比当初他来招待所开会和讲课的待遇还高,可他明白,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防止学员之间“串通”,也就是“串供”的意思。这不跟监狱的犯人差不多么。
头天晚上,沈福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起床铃声一响,他还是硬撑着爬起床来,洗漱完后,拿着饭盒去食堂。刚走进食堂,他就看见了一群同样拿着饭盒的人排着整齐的队列,每个人都眼圈发暗,没精打采,无声无息的,像一群影子。这些人应该就是学习班的“同学”了。沈福天想。他向排队的人群扫了一眼,发现有些人很面熟,虽然叫不上名字,但知道都是水利部系统的人。其中,有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大的人,让他多看了两眼。这不是红菱湖“五七干校”的那个周主任么?沈福天正暗自惊讶时,对方也看见了他。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旋即又闪开了。他们显然都想起了昨天报到时拿到手的那份列有“五不准”纪律的“学员须知”。
沈福天愣怔了片刻,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排到了队列的最末尾。
吃过早饭,学员们被通知到一楼会议室集中,接受专案组训话。说是会议室,其实是培训水电工人学员用的一间教室,以前沈福天就是在这间教室讲的课。现在,他坐在原来工人学员们坐的课桌后面,望着空荡荡的讲坛,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专案组的人走进了会议室,他们一共八个人,鱼贯而入,依次在用课桌排成的主席台上就座。每个人的脸上都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沈福天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他眼睛有点老花,看不清前面的人,因此,当他听到有人宣布“下面,由专案组副组长白小乙宣读中央及水利部党组关于清查林彪、‘四人帮’残余势力的有关政策规定”时,不禁愣了一下。难怪那天白小乙对自己说“等到了学习班我再向你解释”,原来他抽调到专案组担任副组长了。
在白小乙宣读文件的过程中,沈福天满脑子都是以前在红菱湖“五七干校”时的情景,一幕一幕的,像放电影一样。其中,他去蛇岛看望裘大水返回途中,碰见白小乙赶着鸭子从水渠另一边呼啸而过的情景,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像灵魂出窍,完全忘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后来,宣读完文件的白小乙提高了嗓门,用训斥的口气说:“现在,你们应该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被送到这儿来了吧?如果仍然有没弄清楚的,也不要紧。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们什么时候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这个学习班就什么时候结束,否则,学习班就一直办下去!至于你们的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我们当然会严格按照中央文件处理,但首先还是取决于你们每个人的态度……”
沈福天觉得,白小乙的话似乎是针对他讲的,有点威胁的味道。
§§§第三节
学习班分三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叫“讲清楚”,第二阶段叫“自查自省”,第三阶段叫“水落石出”。顾名思义,“讲清楚”就是向专案组交代清楚自己的问题,“自查自省”就是自我反省,从思想和灵魂深处找出自己“犯错误”的原因,至于“水落石出”嘛,就是宣布处理结果,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都悉数结案。白小乙在大会上再三强调,这三个阶段就像小孩子玩跳房子的游戏,必须一关一关地过,谁先过关,谁先离开“学习班”;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留级生”,但谁也别想“跳级”。
学习班总共有近百名“学员”,而专案组成员只有八个人,每两人一组,一个做笔录,一个主持讯问,跟公安局审案子差不多。以四个组平均每天传唤四个人计算,全部轮一遍,也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但实际上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询问的时间也各有长短,有的人问题比较简单,交代问题积极主动,自然也就省事得多,一来二去便都“讲清楚”了。但碰上问题复杂,态度又消极,老谋深算,擅长跟专案人员“兜圈子”、“撒烟幕弹”的人,事情就棘手多了。有时几天下来,不仅没有把问题“讲清楚”,反而越讲越糊涂,绕来绕去的,连讯问的人也觉得自己被绕进迷雾中出不来了。专案人员称这种人为“老油条”,碰上这样的人,组长和副组长都会亲自出马,采取轮盘战术,反反复复,加班加点,有时候,为了寻找迫使对方认罪的证据,还得停顿下来,派人出去“外调”,一直到最终啃下这块“硬骨头”才罢休。只是这样一来,“讲清楚”的进程就变得格外地缓慢了。有些自认为问题不严重,想早点从学习班出去的人等得着急了,主动找到专案组问:“怎么还没有轮到我‘过堂’呢?”学员们私下里都把“讲清楚”叫做“过堂”。专案人员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说:“急什么?先自己在房间里把问题想清楚吧,省得轮到你时讲不清楚,又耽误时间。”
沈福天就属于那类“自认为问题不严重”的人之一。在等待“过堂”的那段时间,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分发给每个学员的文件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比研究工程图纸还要仔细认真。中央文件对“三种人”有十分明确的限定。所谓“三种人”,一是林彪、“四人帮”的追随者;二是有严重帮派活动的人;三是参与过打砸抢的人。对照这三条,沈福天觉得自己哪一条都靠不上。按照中央文件规定,除了“三种人”属于敌我矛盾,其他犯有“严重错误”或“错误”的人,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只要在学习班上把错误讲清楚,最重的处理也只是“党内警告”,而且如果认错态度较好,处理结果不记入档案。
如此一来,沈福天刚进学习班时那种沉甸甸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开始冷静对待这次“隔离审查”。
终于轮到沈福天“过堂”了。
负责主审的是白小乙,另一位专案组成员是个女的,约莫30来岁,短发,薄嘴唇,皮肤比较白,下巴上有一颗痣,若不细看,会以为是一只苍蝇叮在上面。这是专案组成员中惟一的一名女性,沈福天曾听学员们背后叫她“美人痣”,是水利部一位领导的爱人。两个人坐在靠窗户的一张办公桌后面,房中央放着一张凳子,不用说,这是接受审查的人坐的地方。
沈福天尚未在凳子上坐稳,白小乙就用法官审讯犯人的那种腔调问:“沈福天,你对自己的问题想清楚了吗?”
“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我一定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努力配合专案组的工作,尽快把问题讲清楚。”沈福天表态似的说,“小白同志,下面……”
“等一等,”白小乙打断了他,“在你的问题定案之前,你还是别称呼我‘同志’,叫我白副组长吧。”
沈福天有点尴尬,下意识地瞟了美人痣一眼,她握着钢笔,准备做记录,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没有听到白小乙刚才那句话。
“好吧。”沈福天支吾着,按照事先理好了的思路,正要接着往下说时,却因为受了白小乙的抢白,思维像断线的风筝,忽然出现了一段空白。
见沈福天半晌不吭声,白小乙不耐烦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提个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