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大学毕业时,沈如月本来可以进中央国家机关的。他们是粉碎“四人帮”和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自然就格外引人注目。虽然校园里还到处张贴着诸如“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之类的宣传标语,但已经没有几个人当回事了。再说,来学校要人的单位把毕业分配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要踩破了,而且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中央和各省市的党政机关,他们即使想去那些“条件艰苦”和偏僻的基层单位,也不一定能找到机会呢!毕业生们个个都变成了天之骄子,睁大眼睛挑来挑去,牛气得不行。是啊,时代不同了,那种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已经过时,现在注重的是实现个人价值。好不容易获得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谁不想分配到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去呢?
此时的如月,当然也不会像少女时代那样,因为一首《地质队员之歌》就憧憬着当一名地质队员了。尽管她并不认为进中央机关是最理想的选择,可当系里通知说中央某部委已经看中她,并让她填写相关登记表时,她还是感到一阵欣喜。同时被中央国家机关看中的还有老卢。要知道,毕业生中间希望进中央机关的人不占少数,而人家能够一眼相中自己,毕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消息传开后,如月和老卢一下子成为了备受瞩目的对象。大家纷纷嚷着让他俩请客,还提出要去全聚德吃烤鸭。那架势,仿佛不狠狠地宰他俩一顿就不足以平复心里的嫉妒似的。
然而,如月和老卢都没有料到,他俩的毕业分配最终会节外生枝。
那时候,老卢在文坛上已经是颇有名气的作家了。离毕业还有半个学期,就有好几家国家级的大出版社和文学杂志社点名要他,文联、作协也专门派人来联系,让老卢去当专业作家。哪一条都足以让中文系的毕业生们垂涎三尺的。老卢呢,对自己的创作潜力一向很自信,当然不愿意去出版社或杂志社当编辑,为人做嫁衣裳的,惟一让他动心的是去作协当专业作家。有一段时间,他差不多已经做出决定了,沉钟文学社的社员们也觉得以老卢创作上的成绩,去当专业作家是最理想的选择。所以后来,当突然听到他跟如月一起被中央国家机关看中的消息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据说老卢要去的地方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具体职务都确定了,给一位副委员长当秘书。如果是普通毕业生,这显然是一个令人眼热的职位,而对于老卢这样一个已经在文坛上站住脚跟的作家来说,意味着他也许将弃文从政了,这让不少同学替他感到惋惜不已。可如月并不这样想,以她对老卢的了解,当作家并非老卢惟一的选择。像老卢这样经历过文革和上山下乡,在煤矿当过工人,考上大学后又入了党的人,不管是论阅历,还是论头脑,都远非一般从高中直接进入大学的同学能比。包括邱少白以及《探索》的那帮人在内,他们骨子里其实都是政治的产儿,即使在写小说或写诗时,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异常强烈的政治意愿。在潜意识深处,他们仍然像当初参加红卫兵那样,觉得自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对中国的前途和发展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月算是把他们这些人看透了。所以,当别的同学私下为老卢的“误入歧途”而惋惜时,她却在一旁想,以老卢的抱负,他看重的何尝只是“副委员长秘书”这个职位,而是一种由此进入国家政治中心的天赐良机呢!
但老卢的抱负落空了。如同一个足球运动员正要凌空射门时,背后突然被人踹了一脚那样,老卢被人告了一状。告状信据说是一式两份,同时递交到学校毕业分配办公室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的。于是,原本只有少数人知道的老卢和女诗人梅雨的隐秘恋情忽然变成了一个公众事件。有一段时间,老卢和他在京郊煤矿工作的老婆之间的关系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出于对自己前途的考虑,处事稳重的老卢曾经一度中止了跟梅雨的来往,节假日期间,还将老婆孩子接到北京,逛王府井,游颐和园,一家人看上去和和睦睦的,但很多同学都清楚,这只不过是老卢用的缓兵之计,一旦毕业分配尘埃落定,他将不可避免地跟老婆离婚,然后同相爱并秘密同居已久的女诗人梅雨结婚。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老卢的“婚外情”让人抖搂出来了。谁也不清楚是什么人抖搂出去的,是出于嫉妒,还是“正义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此人显然深知这发炮弹的杀伤力。如果老卢要去的是一般的文化单位,这种事也许算不了什么,可他要去的是国家最高权力机关,怎么能接纳一个“道德败坏”的“陈世美”呢?
老卢进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机会就这样泡汤了。
与此同时,如月的分配也发生了让她始料未及的变化。问题并非出在如月本人身上,而是来自于她的家人。如月本来以为他们不会有任何异议的,可当她回到家里,将差不多已成定局的毕业分配情况当成喜讯告诉母亲和父亲时,竟然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反对。
最先表示反对的是母亲甄可昕:“你学的是文学和新闻,放着专业对口的出版社、杂志社不去,干吗偏偏要进党政机关呢?”甄可昕把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如月说:“不是我自己想去,是人家看中了我……”甄可昕听了,有些吃惊地瞅着女儿,好像她说了什么很不得体的话似的。“老沈,你听听,咱们的宝贝女儿被人家看中了,是一块搞政治的材料呢!”甄可昕用讥讽的语气对沈福天说,“我可没看出来她是这块料,你看出来了么?”长这么大,如月从未见妈妈对自己这样言辞刻薄过。她一时惶惑不已,心里没了主意,只好求助地把目光转向爸爸。
“这个问题么,”沈福天顿了顿,像在会上发言那样,慢吞吞地说,“如月,我同意你妈的意见,你学的是文学和新闻,还是应该去一个专业对口的单位,当个编辑记者什么的也不错啊。”
甄可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爸爸和妈妈终于结成了公开的统一战线。而在以前,他们总是对同一件事情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的。不知怎么,如月心里竟然有点儿高兴。为爸爸妈妈,还是为自己?她说不清楚。她甚至想,如果外婆不是被小薛叔叔接过去住了,这会儿没准也会站在爸爸妈妈一边哩。即使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自己也没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了,再说,她原本就不是那么想进党政机关呢……
§§§第二节
老卢最终还是到作协当了专业作家,只不过多费了一些周折。
据说,作协人事部门对老卢“吃回头草”有些意见,本来不太想要他了。学校和系里对老卢的“婚外情”也觉得很头疼,打算将他分配回郊县文化部门去的。如果是这样,他可就惨了。
毕业离校之前,沉钟文学社的社员们搞了一次聚会,地点就是如月以前经常和邱少白吃饭的那家东北餐馆。老卢找单老帮忙的经过,如月就是在这次聚会上听他亲口说的。“单老真是个好人啊,我看过单老以前的一些文章,他是真诚地信奉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老卢不停地说,对单老的感激和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其时,如月的分配去向也已经定下来,改派去团中央了。她的问题虽然没有老卢那样复杂,但对于他这种劫后余生般的心情,如月还是颇能理解的。她想起了老卢跟梅雨的事,问道:“你和梅雨怎么办?”
“等办完离婚手续,我们俩就结婚。”老卢说得很干脆,也很轻松,他瞥了如月一眼,反问道,“你和少白呢,该不会比我们提前办吧?”
“这个……你得去问他。”
“少白早就向我招供了,”老卢狡黠地一笑,挤眉弄眼地说,“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啦!”
如月仍然未置可否。不知怎么,她心里有些茫然,忽然想起邱少白父亲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同一个诗人在一起生活,需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你准备好了吗?”
是啊,我准备好了吗?
§§§第三节
那时,邱少白已经跟老木等人分道扬镳,正式从《探索》脱离出来,另起炉灶办了一份新的杂志。
对于邱少白和《探索》的“分手”,如月其实早有预感。在《探索》的编辑方针上,邱少白同老木等人之间的分歧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开编前会,都会发生激烈的争吵,经常闹得不欢而散。由于邱少白的意见在编委会成员中占少数,他的观点最终还是无法体现到刊物上去,邱少白渐渐变得心灰意冷起来,私下不止一次地对如月说,老木的思想太保守,以前一心想着成名成家,生怕得不到主流文坛的承认,现在有了名气,更加缩手缩脚,对稍有点思想锋芒的作品不是修改得面目全非,就是干脆拒绝发表。“现在的中国,正处于关键的十字路口,真正需要的是鲁迅和胡风倡导的主观战斗精神。如果像某些人那样整天呢喃‘湖泊’、‘星星’之类的苍白意象,唱着‘为艺术而艺术’的陈词滥调,而不是最大限度地参与到社会变革的洪流中去,迟早会被时代抛弃的!”他照例像在集会上发表演讲那样慷慨激昂地说,明显地在讥讽《探索》的某些诗人,“你看过《大浪淘沙》吧?告诉你,我迟早要跟他们分道扬镳的!”在如月眼里,此时的邱少白与其说是一个诗人倒不如说是一位革命家。但如果要如月在邱少白同老木等人之间明确表态支持哪一方,她还真说不上来。如月觉得,他们身上都具有一种让自己钦佩甚至崇拜的东西,就像小时候读《牛氓》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的感觉一样。这与其说是一种政治上的感应,还不如说是一种美学上的吸引。因此,邱少白每次问如月的态度,她总是闪闪烁烁,支吾其词,这或许让邱少白多少有点儿失望。好在他并非真的把如月当成什么志同道合的“战友”,而只是希望在她面前扮演一个真理拥有者的角色罢了。
八十年代初的中国,有点儿像一艘行驶在漩涡和急流当中的大船。在“思想解放”的旗帜鼓舞下,各种政治和艺术思潮,伴随着许许多多陌生而新奇的名词和概念纷至沓来,无论是激进的,还是保守或者温和的,都在试图拉动或左右这艘大船航行的方向。每个人置身在这样的浪潮中,难免会眼花缭乱,但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躁动,同时又有点儿不安。这是一种典型的乘客心态。因为说到底,这艘大船驶向哪里,可不仅仅是船长、大副和二副们的事情,而是跟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