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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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邱少白当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普通的乘客。他觉得自己应该扮演大副和二副,或者是纤夫之类的角色。他办的那份新杂志叫《拓荒者》。关于《拓荒者》这个刊名,如月听邱少白说过,最早是五十年代初一群作家和诗人创办的,可刊物刚出第一期,就因为胡风事件遭到了取缔,参与刊物编辑的那几名作家、诗人也作为“胡风反党集团”成员锒铛入狱了。

“你读过章良的《飓风》吗?”邱少白有一次问如月。章良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如月岂能不知道?《飓风》是章良刚出版不久便在文坛上产生强烈反响的一部小说,描写的是一位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后,在大西北的劳改农场饱受磨难,始终未曾放弃理想和信念的坎坷经历。如月读过好几遍,而且每读一遍都流了泪。“《飓风》写的就是章良自己的经历,他是《拓荒者》的创办人之一。”邱少白说,“我请章良担任新《拓荒者》的顾问,就是希望能够继承当年那一批思想拓荒者的战斗精神,使这份刊物像《新青年》那样,成为鼓舞人们挣脱思想奴役和禁锢,吹响科学、民主和自由的号角!”他说着,用力挥动了一下拳头,“章良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家,哪天我带你见见他,让你见识见识一位真正的思想者和战士的风采吧!”

如月以为邱少白随口说说的,可有一天下午,她还没有下班,正在办公室校对准备发排的稿子,就接到了邱少白的电话:“晚上我请章良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你也一起去吧。”

从如月上班的杂志社到东来顺,差不多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当她转了两趟公共汽车,赶到东来顺时,邱少白和章良已经坐在饭馆里喝茶,聊了好一会儿了。

“我的未婚妻沈如月,刚从人大毕业,分配到杂志社做编辑,也是你的崇拜者……”邱少白用亲昵的口吻向章良介绍如月。自从那个雪夜的事情发生之后,每次社交场合上,邱少白总是这样郑重地把如月介绍给他的朋友。

由于是第一次见到章良,如月多少有些拘束,连眼睛也不知往哪儿看。

章良是一个两鬓斑白、貌不惊人的老头儿。他抬起脸来瞥瞥如月,轻轻哦了声,表情显得有些淡漠,然后便跟邱少白接着聊他们的话题。饭馆里很嘈杂,他们的谈话声很低,神情也很专注,显然是在商量办刊物的事情。邱少白身体微微前倾着,说话时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章良,像学生面对着自己的老师那样,显得既认真,又谦恭。这使熟悉邱少白那种狂狷自负性格的如月惊讶不已。而坐在对面的章良垂着眼皮,很少说话,甚至有点儿心不在焉,仿佛睡着了似的,偶尔含糊地嗯唔两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时他会突然竖起一只手指,示意邱少白停下来:“关键要抓住小平这句话,‘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理直气壮地打出这面旗帜,许多问题就好办了。但解放思想必须把落脚点放在人的解放上,没有这个前提,一切都无从谈起,用毛泽东的话说,这是纲,其余都是目……”如月发现,当章良陈述自己的观点时,那张原本平平常常的脸孔顿时熠熠生辉,整个人也随之显得高大起来。她想起了《飓风》里主人公几次企图自杀的情节,脑子里冒出一个好奇的念头:小说中描写的果真是章良的亲身经历么?令人惊异的是,在他脸上竟然看不到被生活摧残过的丝毫痕迹。这也许正是章良的非凡之处,如月想,心里不得不承认,在这位年近花甲、其貌不扬的作家身上,的确蕴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

这当儿,涮羊肉上来了。邱少白说:“我们边吃边谈吧。”章良拿起筷子,似乎才注意到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听他们说话的如月。“少白,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的未婚妻在杂志社工作?”他把目光转向如月,“我看过你们的杂志,办得不错,尤其是最近的那场讨论……”

章良指的是杂志上刊登的关于“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的大讨论。这场讨论最初是从一位青年女工给编辑部的来信引发的。那封信一发表,随即在全国青年读者中引起了巨大反响,各种不同观点的读者来信雪片一般飞来,编辑部决定在刊物上辟出专栏,就青年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展开广泛的讨论。如月分配进杂志社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拆阅和编辑这些来信。迄今为止差不多快一年了,参加讨论的人群早已从青年扩展到其他人群,变成了一个公共性的话题。

“你们的讨论非常有意义,所谓‘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其中包含着一个重大的哲学命题,即个人的自由是第一位的,谁也不能剥夺,只有每个人的价值获得了充分的实现,才可谈全体人的自由。”章良一边在火锅里涮羊肉,一边说,“所以,少白,千万别小瞧这场发生在青年中间的讨论,它实际上是整个思想解放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可没有瞧不起,我还帮他们杂志写过稿呢。”邱少白冲如月眨了眨眼睛。如月扑哧一笑。邱少白说的是事实。那次如月让他以一个大学青年教师名义给编辑部写信参加讨论,发表后收到的读者来信不下百封,害得如月每个星期都要替邱少白拆信回信,叫苦不迭,真后悔不该请他写那篇千字文章的。

邱少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章良说:“对了,我把你那组诗给梅雨看了,她也非常喜欢,说准备马上在她们刊物上发表。”

“我不是只让你私下看看么,谁叫你拿出去发表呢?”章良皱起眉头,显得很不高兴地说。

章良的反应显然让邱少白感到意外:“可是……这组诗写得太有震撼力了,比《探索》上的那些诗不知强多少倍,不发表实在可惜。”

“《探索》我每期都看,上面还是有不少好诗的。”章良用明显的批评语气说,“少白,你要记住,学会宽容他人,这是我们真正迈向思想解放的第一步。”邱少白嘴巴动了动,似乎想申辩,但章良制止了他,“我不是什么诗人,别让文坛上我那帮同行觉得我在沽名钓誉,你赶紧把诗稿给我要回来吧!”说完,他绷紧的脸才松弛下来,将一块涮好的羊肉放到如月的碗里,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以后你可要好好帮少白改改身上的毛病啊……”

挨了章良这一顿毫不客气的批评,现在又听他这样对如月说,邱少白脸色通红,窘到了极点。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真是千真万确。如月见一向目中无人的邱少白在章良面前如此狼狈,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差点儿笑出声来。

§§§第四节

《拓荒者》第一期终于出版了。

有段时间,如月每天下了班后都要去邱少白家帮他往全国各地邮寄刊物。散发着油墨香的杂志堆放在邱少白的卧室里,差不多占去了半个房间。他们先是用从废品收购站买来的牛皮纸做成信封,然后将杂志一本本装进去封好,打成捆,再送到邮局投寄,整个过程繁琐而单调,让如月回想起自己从前在水利工程设计研究院资料室工作过的那段时光。邱少白的正式职业是中央编译局印刷厂的排字工,《拓荒者》的编排就是他利用下班时间偷偷在排字车间里完成的,因此,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只是作为主编,干这种粗活实在有些委屈了。但这毕竟是邱少白脱离《探索》后,第一次独立编辑的刊物,即使再苦再累,他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的。尤其在如月面前,邱少白始终显得那么乐观自信,让人觉得他在从事一件崇高的事业。也许正是这种精神,不知不觉地使如月受到感染,心甘情愿地充当他的助手。许多年后,如月还认为,这是她跟邱少白在一起度过的最充实和愉快的一段时光。

与《探索》的成员主要是作家诗人不同,参与《拓荒者》编辑的大多是社会科学工作者,其中有高校的教师,还有社科院的研究人员。第一期杂志出版不久,便在邱少白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十几个人的小团体。这些人不定期举行集会,有时是在街上的小饭馆,有时是在邱少白家里。

如月很少参加他们的活动,但有时在邱少白家里碰上了,她也会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他们一边吞云吐雾地抽烟,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问题。像《探索》的成员那样,他们的观点也并不都是一致的,彼此的分歧甚至十分严重,争论起来唇枪舌剑,异常激烈。

星期一上班,上午学习完文件,下午组织讨论。领导要求结合杂志社的编辑工作,谈体会,找差距,不能无的放矢。发言最踊跃的是一些老编辑,他们纷纷表示拥护中央的文件精神和中央领导人的讲话,跟自由化思潮进行坚决斗争。有人还提出,杂志社最近开展的“人生观”讨论,许多来稿来信中也掺杂着不少资产阶级思想和虚无主义人生观,编辑部决不能任其发展下去,而应该主动组织一些正面引导和提倡社会主义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文章。如月默默听着老编辑们的发言,脑子里却想着邱少白。虽然还不知道《拓荒者》是否也被列入了取缔的“非法刊物”名单,但如月仍然觉得忐忑不安,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下午的讨论会一结束,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单位,找邱少白去了。

如月有邱少白家的钥匙。她每个星期差不多都要来两次,比回自己家还勤,不知不觉把这儿当成半个家了。当她推开卧室门时,没有看到邱少白。床上的被子胡乱卷在一边。邱少白从来没有叠被子的习惯。窗帘照例没有拉开,光线有些幽暗,床头灯却开着,显然是邱少白忘了关灯,他喜欢躺在床上看书。像往常那样,整个卧室显得杂乱无章。墙旮旯堆着少量没有邮寄和散发出去的《拓荒者》,床头柜上的烟缸内堆满了烟蒂,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儿。每次来,如月都要打扫一番的,但现在,她没有心情收拾,而是怔忡不宁地坐在床沿上发呆。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音乐声,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音乐声是从隔壁的邱少白父亲房间里发出来的。他有一台老式的留声机,经常放一些古典音乐唱片。邱少白说,他父亲有很深的音乐素养,以前还经常在家里用那架旧钢琴弹奏柴科夫斯基和贝多芬的曲子,但自从钢琴坏掉后,就改用留声机放唱片了。“那些唱片还是爸爸从苏联带回来的,像他这个人一样,几乎快变成文物了。”邱少白经常用这种调侃的口吻谈论他的父亲。

那天,邱少白真的快半夜了才回家。如月靠在床上看了会儿书,迷迷糊糊快睡着了。但一听到邱少白开门走进卧室的声响,还是条件反射般地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邱少白的神情显得有些疲倦,一屁股在如月身边坐下来,半晌没说话。看着他脸上严峻的表情,如月意识到任何安慰甚至也许还包括自己的存在,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