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六,甄垠年正在家里伏案备课,为下周一的研究生课程做准备,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平时除了自己带的几个研究生,很少有人来家里找他。然而,甄垠年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却是一位身材小巧、打扮入时却不失庄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
正当甄垠年惊异地打量着这个看上去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的不速之客时,对方却像见到老熟人那样伸出手来,莞尔一笑:“怎么,甄教授,认不出我来了吗?”
中年女人与自己年龄有点不相称的“莞尔一笑”,使甄垠年心里豁然一亮,认出了老友云少游的前妻东方萱。
于是,请进,请坐,沏茶,等等,使从未在家里接待过客人的甄垠年一阵手忙脚乱。
“老甄,你还是一个人过么?”东方萱接过甄垠年沏的茶,目光却还在朝屋子里四处打量。
甄垠年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呢?”
“噢,我又成家了。”东方萱说,“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日子,多么不容易呀。”
“你和少游的儿子都快成人了吧?”
“正上大二呢,再过两年就毕业啦。可我也老了。你刚才不就是差点认不出我来了么。”
东方萱的话听起来多少有几分矫情。她的神态举止和装扮丝毫不显老,头发烫过,脸上的脂粉也很厚,穿一件银灰色的西装,再配上红底衬方格子图案的裙子,既时髦又端庄,再加上虽然有些发胖却并不显得臃肿的身材,一点也不像50岁的人。甄垠年不由想起20多年前他和少游,还有倪爽、东方萱一起看电影,在南河沿大街游逛的情景,东方萱穿着布拉吉,辫子上还系着两只蝴蝶结,像个天真活泼的文工团员。现在呢,少游早已连尸骨也不知道葬在何处了。甄垠年心里一阵伤感,感叹道:“要是少游还活着,见儿子都上大学了,不知该多么高兴啊。”
东方萱听了,脸色也暗淡下来:“少游的命运太不济了,吃了那么多苦,却没有熬到粉碎‘四人帮’这一天,死得不明不白的,到现在,上面也没有给一个明确的说法。”
这也是甄垠年的一块心病。“为少游的问题,我向有关部门和侯岩反映过,可始终没有结果。下次开政协会,我准备专门提交一份议案……”
“谢谢你,老甄,你现在是名人,说话有分量。如果哪天给少游平了反,我和我儿子都会感激你的。”
甄垠年说:“感激就不要提了,我和少游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啊。”
东方萱沉默了片刻,忽然问:“老甄,我听说少游生前将一部手稿放在你这儿,是真的吗?”
她突然提起这件事,甄垠年觉得有些突兀:“是的。当初少游躲到我那儿,被人抓回劳改农场前亲手交给我的,怎么,你……”
“这是少游的遗物,我想请你把它还给我。”
听了这句话,甄垠年忽然明白了东方萱来访的真正目的。“可是,”他迟疑了一下,“我已经把手稿交到出版社了。”
“如果是这样,我就更应该要回来了。”东方萱的口气十分坚决,她见甄垠年有些为难,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老甄,我知道你想什么,我跟少游是离婚了,可我还是他儿子的母亲和监护人,有权处理少游的遗物。”
是啊,东方萱毕竟是少游的遗孀,从法律上有这个权利。甄垠年只得说:“也好,你先把手稿拿回去看看吧,如果没有别的意见,再交给出版社……”他给范晋写了封信,让东方萱直接去找他。
临走时,东方萱似乎想起了什么,问甄垠年:“你是不是有个外甥女叫沈如月?”甄垠年说:“是啊,怎么啦?”东方萱说:“我最近刚调到杂志社任社长,她是我们杂志社的编辑。”
甄垠年哦了一声,顺口道:“那就请你多关照关照吧。”
“当然,我会的。”东方萱再次莞尔一笑。
甄垠年原以为,东方萱看完手稿后会很快还给出版社的。那毕竟是云少游心血和智慧的结晶,如果能够公之于世,让逝者的灵魂在地下安息,也是他们这些活着的亲友义不容辞的责任。
可几天后,范晋打来电话告诉他,东方萱不同意出版云少游的手稿。
甄垠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为什么?”
“她说,云少游手稿中的观点太危险,当年因此招致杀身之祸,如果现在出版,也许还会影响他儿子的前途。”
甄垠年说:“‘四人帮’早就垮台了,连中央现在都提倡解放思想,她还在念叨那套紧箍咒,莫非她以为自己是出版审查官?”
甄垠年放下电话,一整天都觉得郁郁不乐。云少游虽然早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灵魂也许正自由自在地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可他的精神仍然被囚禁着。想到这一点,不禁有些沮丧,为老友,也为自己。
但甄垠年还是觉得不甘心。他决定给侯岩写信,专门谈谈少游这部手稿的事。他想,如果少游的遗著都不能出版,平反问题还从何谈起呢?
信发出不久,侯岩就回信了。信是写在一张便笺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垠年兄:
大札收悉,请将少游之遗著寄我一份,待阅后再告知意见。
匆此,顺颂
教祺
侯岩敬上
一九八二年×月×日
甄垠年马上与范晋取得联系,请他将云少游的手稿复印一份,以最快的速度寄给了侯岩。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侯岩回信了:
垠年兄:
少游的遗稿收悉并拜读,单就学术角度而言,堪称一部少见的思想精粹之作,但从政治上看,有些观点则过于激烈或超前,似难以为当前形势所容许,故倘要正式出版,尚需等待时机也。
以上是我的个人意见,敬希明察。
致礼
侯岩
×月×日
侯岩的回信虽然写得曲折委婉,但意思也表达得很明确。这显然是对云少游手稿的最后裁决。甄垠年发了半天呆。他甚至都不想把这个结果告诉范晋了。可除了继续遥遥无期地等待下去,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第四节
正当甄垠年被此事搅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收到了岳父朱老5囊环獾绫ā5缥氖牵骸靶∷去京找爸爸,望接。切切!”
这么说,儿子小爽到北京来找我了?这个意外的消息使甄垠年觉得又喜又忧。喜的是当初连“爸爸”也不肯叫、怎么也不愿意跟他来北京生活的儿子,终于认他这个父亲了;忧的是电文上没说清楚小爽乘的火车还是汽车,何日何时到达北京,让他去哪儿接人呢?
甄垠年急得团团转,却一筹莫展。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学校保卫处的一个电话:“是甄教授吗?您是不是有个儿子叫甄小爽?”甄垠年愣了一下,忙说:“是啊。”“噢,甄教授,情况是这样,您的儿子从外地来北京了,这会儿正在校门口的传达室,您看是您来接,还是我们派人把他送过去?”甄垠年赶忙说:“我来接,我马上来!”
甄垠年骑上自行车,来到校门口的传达室。“您就是甄教授?”一个穿军便服的门卫确认完甄垠年的身份后,对他讲起了事情的经过,“这孩子在学校门口转悠了一上午,我还以为他想混进校园捡垃圾呢。我寻思着把他赶走,要不多影响人进出啊。可这孩子赖着不肯离开,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明信片来,说是来找他爸爸的。我瞅了瞅明信片,见上面写有‘清华大学水利系甄垠年缄’几个字,我就给保卫处打电话核实了一下,没想到是真的……”
甄垠年从门卫手里接过那张明信片,东张西望:“孩子呢?”
门卫转过脸,对传达室的另外一个房间喊道:“甄小爽,你爸爸接你来了,快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头发蓬乱、脸上脏得像是好几天没洗、看上去像流浪儿的少年,扎着脑袋,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从隔壁屋子里走了出来。
甄垠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儿子甄小爽。上次父子俩在榔树坪见面时,小爽刚满七岁,嘴巴上还沾着鼻涕呢,而眼前的这个孩子已经十三岁了。这些年,甄垠年都是按期给岳父朱老;慵娜バ∷的生活费和学费,每逢儿子的生日,他还按照西方人的习惯,给小爽寄一张北京的风光明信片。有时候,他也偶尔会收到一封回信,一看那歪歪扭扭的笔迹和磕磕巴巴的句子,他就能猜出是小爽执笔,朱老?谑龅摹>」苋绱耍每次看到回信,甄垠年还是能够体会到一种父子间的亲情。他曾经想过,等小爽念完小学,就跟岳父朱老I塘浚把儿子接到北京来念中学。可现在,儿子不声不响地跑到北京来了。老实说,他还没有做好思想和感情上的准备。他甚至还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出生后只见过两次面、讲一口川江方言的儿子相处。
不仅仅是做父亲的这么想,做儿子的恐怕也是如此。见面后,小爽还没有叫甄垠年一声“爸爸”。他很少开口说话,总是问一句答一句,或者干脆扎下脑袋不吭气,甄垠年从未有跟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但他心里也清楚,他跟儿子之间长期以来形成的隔膜和距离,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除的,得有充分的耐心,慢慢来。
过了两天,甄垠年给在医院照顾继母程氏的妹妹甄可昕打了个电话,把小爽来北京的事告诉了她。他觉得,小爽就这么一个姑姑,应该让他们见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