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在榔树坪长达近二十年的生活,尤其是他曾经有过的那个家庭,甄垠年几乎很少对妹妹谈起过。很久以来,在甄可昕的心目中,哥哥在榔树坪的那段生活,包括那个年龄比哥哥小很多、不曾见面就亡故了的嫂子朱合欢,以及他们惟一的儿子小爽,始终显得有点儿神秘,像一个遥远而虚幻的传说,具有某种不真实感。作为女人,甄可昕相信爱情与婚姻必须是主动选择的结果,并且只有跟幸福相生相伴时,才有存在的价值,值得珍视和呵护,这是她从少女时代起从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外国小说中建立起来的信念。在甄可昕看来,甄垠年被发配到榔树坪的那二十年,是外部强加给他的。而面对强加的生活,人只能被动地承受,根本不可能有幸福可言。有一次,她甚至问过甄垠年:“哥,你爱那位山村女教师么?”她的潜台词是:如果不爱,你们为什么要结婚呢?这就像她如果问甄垠年,为什么爱倪爽却未能结婚一样,注定是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而且无论对甄垠年本人,还是对已经不在人世的倪爽和朱合欢来说,这个问题都未免太残酷了。
然而,当甄可昕见到自己的内侄甄小爽后,这种复杂的感受却很快烟消云散,被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取代了。
从见到小爽的那一刻,她就被这个眼睛和鼻子都酷似哥哥甄垠年的孩子深深吸引住了。她仿佛一个艺术品鉴赏家,试图从原画和临摹品上寻找到二者间的异同似的,眼睛在甄垠年与小爽之间来回扫了几遍,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哥,这孩子长得太像你了!如月,你不是见过你舅舅小时候的照片么,你看看小爽,除了皮肤黑一点,是不是跟你舅舅长得一模一样?”如月是被甄可昕打电话从单位叫回来见表弟的。她也跟妈妈一样,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表弟怀有浓厚的兴趣,因此一听说他来到了北京,舅舅还特意安排他们见见面,便毫不犹豫地丢下单位上的事情,赶到舅舅这儿来了。此刻,如月也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小爽,一本正经地附和着妈妈:“嗯,要是把这乱蓬蓬的头发剪一下,留个分头,再穿上一件西装,就更像了!”她把脸转向甄垠年,“舅舅,我说的对不对?”如月记得,舅舅小时候不少照片都是留分头,穿西装的。
面对妹妹和外甥女异口同声的赞叹,甄垠年似乎有些难为情,脸上浮现出一缕只有刚当上父亲的人才有的那种笑意。正是这笑容,让甄可昕心里怦然一动。这个孩子是哥哥作为一个男人在那个叫榔树坪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年的惟一见证啊!这是我们甄家的血脉啊!于是,所有关于情感和婚姻的形而上思考都显得无足轻重,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再没有什么比一个健康、鲜活、可爱的生命更能作为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证据了。在这一点上,不管人与人之间的地位、职业有多少差异,其实都是一样的。
甄可昕这样想着,心里不禁对小爽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惜和疼爱之情,她伸出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内侄的额头,喃喃说:“小爽,叫姑姑吧,还有你的表姐,你还没叫我们呢!”
的确,从见面到现在,甄小爽局促地抿着嘴巴,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更不用说叫人了。像甄垠年那样,面对姑姑甄可昕和表姐沈如月的评头论足,他似乎有些难为情。
“行啦,妈,你就别难为小爽了,你没看见他脸红得像个小姑娘么!”如月说着,把脸转向甄垠年,“舅舅,你可得带小爽好好逛逛北京,你要是抽不出空,我请假陪他去玩儿。”
“不用了,周末我会带他出去玩的。”甄垠年说,“对了,如月,你们单位是不是新调来一个叫东方萱的领导?”
“是呀,她是我们杂志社的社长。怎么,您认识她?”
甄垠年支吾道:“哦,我随便问问。”
这时,甄可昕把他叫到一边,低声问:“哥,小爽是来北京玩玩,还是留下来不走了?”甄可昕注视着哥哥,似乎是想猜出他此刻的心思,“这孩子从小没了妈,你们父子又长期不在一起,现在好不容易团聚了,就把孩子留下来吧。不管怎么,也应该为孩子将来的前途考虑啊!你要是没有精力,我可以帮你照顾他……”
“这个问题,”甄垠年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没有跟他谈呢。”
“对了,姆妈听说小爽来北京了,也很想见见他。姆妈说她要是还能下地走路,也要跟我一起来看看小爽的。”可昕说,她想到父亲在世时,哥哥和母亲的关系就比较疏远,欲言又止,“哪天我带小爽去医院,让她见一见吧?福天这两天也跟我一起在医院看护姆妈,正好也见见小爽……”
甄垠年未置可否。
周末,甄垠年带小爽游览北京城,并制定了详细的旅游线路,依次是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香山、天坛、八达岭。父子俩一大早就出发了。每到一处景点,甄垠年就用那台还是当年从美国带回来的旧相机给小爽拍照。小爽则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明信片,对着上面的风景摄影反复比较,然后咕哝一声:“嘻,跟画片上的一模一样呢!”
每张明信片正好对应着一个景点,一共七张,甄垠年这七年来寄去的明信片,都被小爽一张不漏地带在身上了。
想到儿子正是揣着这七张明信片,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找他的,甄垠年心里不禁涌过一股热流。
逛完八达岭长城,甄垠年又带小爽到前门吃了一顿烤鸭。为了吃这顿烤鸭,父子俩排了近两个小时的队。甄垠年对烤鸭一直不是很喜欢,因此,当烤鸭端上来后,他基本上是看着小爽吃,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尝了一点。眼瞅着小爽把一整只烤鸭吃得所剩无几,仿佛自己吃了什么美味儿似的,甄垠年觉得心里快慰极了,
“好吃么?”他问。
“好、好吃!”小爽满嘴淌油,说话也含糊不清,“比李、李鸭子还要好吃!”
李鸭子是重庆的一道名菜。当年在重庆时,甄垠年曾经和云少游一起吃过一次李鸭子,辣得他喉咙痛了好几天。
“你吃过李鸭子吗?”
“没、没有,我听爷爷讲过。”
甄垠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是爷爷让你来北京找我的吗?”
小爽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吞吞吐吐地说:“不是,爷爷不让我来,我自己偷着来的……”
甄垠年很有些意外,半信半疑地问:“那……你买车票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是我挖天麻卖的钱……”
“可爷爷知道你到北京找我来了,还拍电报让我去接你呢。”
“我从家里出来时,给爷爷写了张纸条。”
“原来是这样。”甄垠年笑笑说,“以后把爷爷接到北京来,也让他尝尝烤鸭的味道吧。”
小爽正在啃鸭脖子,听了甄垠年的话,突然说:“过两天回去,我要买一只给爷爷带上!”
“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别回去了,留在北京读书吧。”甄垠年说,“你姑姑也是这个意思,还有你表姐,他们都很喜欢你。”
“不,我不想在这儿读书。”小爽蹙着眉头,像大人那样摇了摇头,“我不能把爷爷一个人扔下。”
“你应该好好读书,念中学、大学,将来有更大的出息。”
“不,我要回去读书。榔树坪也有中学哩。”
“可榔树坪没有大学嘛。”小爽的固执劲儿让甄垠年哭笑不得,“再说,你来北京找爸爸,难道不是想跟我在一起吗?”
“不是,”小爽认真地说,“我来北京就是想见见你,回去告诉班上的同学,我在北京真的有一个爸爸,以前我拿出那些明信片给他们看,可谁也不相信,还说我根本就没有爸爸,是瞎编的,这次他们不敢不信啦!”
听了儿子的话,甄垠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沉默了片刻,他才说:“好,咱们先不谈这个问题了,是回去还是留在北京,我不能强迫你,你再好好想一想,等想清楚后再告诉我,好吗?”
§§§第五节
甄垠年去香山参加政协会议之前,打算把小爽送到妹妹甄可昕那儿去的,这几天,为是去是留的问题,父子俩闹得很僵,甄垠年想趁这个机会,让可昕好好劝一劝她的内侄,对付孩子,女人总是比男人有办法。但继母程氏的病情越来越重,沈福天和甄可昕两口子白天晚上轮流在医院看护,甄垠年也去医院探望过一次,看样子,继母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没办法,他只好把小爽一个人留在家里,反正吃饭不用自己做,到教工食堂去买就行了。这段日子,甄垠年白天上课忙不过来,也经常带小爽在食堂吃饭。小爽对食堂的饭菜似乎比对他做的饭还喜欢吃。这倒省却了他的不少麻烦。
尽管如此,甄垠年还是有点儿放心不下。他隐隐觉得,小爽来北京的这些日子,他们父子俩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缩短,反而增加了某种新的隔膜。在他和儿子之间,仿佛竖着一道无法拆除的高墙,将他们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走进过儿子的世界。如果合欢没有离开他们,这堵高墙也许压根儿就不会出现,可她早早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甄垠年对这个至今他说不清是否真正爱过的女人,心里第一次产生了某种怀念之情。
这次政协会议的主题之一是高等教育改革,讨论国家教委提交的改革方案草案。作为政协科教文委员会的委员,甄垠年被安排作重点发言,发言稿虽然是事先准备好的,但由于会议期间传达了中共中央文件和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的讲话,甄垠年不得不临时对自己的发言稿进行了一些修改。这样一来,他原本想中途抽空回一趟家的打算便不得不放弃了。
会议整整开了一个星期。散会那天,甄垠年没等学校派小车来接自己,就搭乘公共汽车提前回城了。
回到学校时,天已经快黑了。甄垠年走到自己家门口,看见大门紧闭着。他敲了敲门,没有动静。他以为小爽去食堂吃饭还没有回来,便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甄垠年拉亮电灯,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屋子里的光线,便看见了餐桌上他特意给小爽买来到食堂打饭的那个塑料饭盒,以及饭盒下面压着的大门钥匙和一张纸条。他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挪开饭盒,拿起那张纸条,见上面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爸爸:我想爷爷了,回家了,等我长大后,一定来接你去榔树坪玩,也给你拍好多好多照片。小爽
甄垠年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两行字上,其中的“爸爸”两个字,使他忍不住眼睛潮湿。来北京这些天,小爽一直没叫过他“爸爸”,此刻,他终于在这张小小的纸条上,看到了这个期待已久的称呼。
甄垠年的目光四处搜寻着,像是要寻找儿子留下的痕迹,但小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除了那几天游北京城时甄垠年给他拍的一沓子照片,什么也没带走。屋子里静静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仿佛小爽压根儿就不曾出现过。
甄垠年心里空落落的。他揉了揉眼睛,回想着这些天跟小爽相处的点点滴滴,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
整整一夜,甄垠年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他正要给妹妹可昕打电话,把小爽不辞而别的事告诉她时,却接到了可昕的电话。
继母程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