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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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我是看了你的档案才知道,甄垠年是你的舅舅,你跟你舅舅长得挺像嘛!我怎么认识你舅舅的,哦,我们五十年代就是老熟人啦。以后你就叫我阿姨吧,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谁让你是我老朋友的外甥女的呢……”东方萱第一次对如月谈起甄垠年时那股亲切和热络劲儿,仿佛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外甥女,让如月觉得自己攀亲拉关系似的,怪不好意思。起初,她并不清楚东方萱和舅舅甄垠年究竟是什么样的“老朋友”,后来才知道她是云少游的前妻。如月曾经听舅舅谈到过云少游,那可是他青年时代结识的患难之交。渐渐的,如月也知道了这位半途上杀出来的“阿姨”的一些情况。东方萱现在的丈夫是一位老干部,王震将军的部下,前两年才从铁道部副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据说老部长不仅对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东方萱宠爱有加,而且爱屋及乌,对东方萱和云少游生的儿子也关怀备至,从上学到毕业后的工作,都照顾得十分周到。也许正是因为老部长阳光雨露的滋润,许多人都能感受到东方萱身上焕发出的那股充沛的工作热情和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压根儿不像是一个到了更年期的五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的打扮总是显得那么亮丽入时,像演员更换戏装一样频繁,每天让人产生眼睛一亮的感觉,精气神十足,透露出一股舞台味儿。杂志社不少年轻姑娘都觉得自叹弗如,私下里给她取了一个绰号“文工团员”,取这个绰号,大概是因为东方萱年轻时当过文工团员,并没有什么贬义,但也很难说是一种褒义。

东方萱把如月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聊起来就没个完。其实也算不上聊天,大都是她一个人说,海阔天空的。如月听得最多的是她当年在东北野战军当文工团员的经历:那时候我才多大,十七八岁,头上扎两根小辫鬏儿,正在东北大学国文系念书,喜欢唱歌跳舞,赶上解放军招收文艺兵,我就顾不上没念完大学,也不管家里人反对,毫不犹豫报名参军了。后来,我还差点儿进了东北电影制片厂呢……东方萱每次谈起这段革命经历都眉飞色舞的,脸上流光溢彩,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谈到兴头上,还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册,翻出几张当文工团员时的照片给如月看。尽管是黑白的,且颜色泛黄,斑斑驳驳了,但依然能够让人领略到那种咄咄逼人的青春和美。如月想到一本小说的名字《战火中的青春》。她还想起了一个人:倪爽阿姨。在同样美丽的容貌下面,如月寻找着她们之间的异同点,但除了同样来自于那个充满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她们俩的性格、经历和命运多么不同啊。

“您真漂亮。如果当初去了东北电影制片厂,没准会成为王晓棠和于蓝那样的电影明星呢!”如月说,多少有点儿奉承的味道,但东方萱却当真了,“可不是,大导演郑君里有一次见了我,还一个劲地替我遗憾呢。”她说,“刚解放那会儿,咱们国家缺文化人嘛,我大学念的是文学,创办《中国青年报》时,组织上就把我调到报社,当起了编辑、记者,一直干到现在,总算没有辜负党的培养和期望吧!当然,如果不是十年浩劫,我肩上的担子会更重一些。整整十年哪,正是干工作的大好年华,我也被林彪、‘四人帮’害苦喽!”东方萱痛心疾首。“如月,你看我这件衣服怎么样?我家老头子上个礼拜陪我在王府井买的,颜色是不是嫩了点儿?还有这腰身,唉,不行喽,老喽,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喽,穿什么都好看呀!”东方萱唏嘘不已。当然,她也不总是聊这些女人们的琐碎事情,毕竟是领导干部嘛,干了几十年新闻工作,有时也会聊有一些宏大的话题。“现在我们国家的政治环境不错,文化界、知识界的步子迈得很快啊,知识爆炸嘛,一天不学习、不吸收新知识新观念就会落伍呀,我们这些办杂志的,更是要时刻紧跟时代的步伐,进一步解放思想,不能办青年刊物,眼光就只盯着爱情婚姻之类,卿卿我我的,也需要及时反映广大人民群众的呼声,对重要的政治理论问题进行深入地探讨,青年就应该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列嘛。”东方萱阿姨说这话时同样眉飞色舞,让人觉得她不仅在生活上有所作为,在工作上也是希望有所作为的。

“如月,你应该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不能满足现状啊。”东方萱的话题从党的总书记突然转到如月身上,这个弯儿拐得实在太急了些,让如月一下子很难跟得上趟。怎么才能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和不满足现状呢?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没有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写入党申请书?或者是……如月一时有些迷糊,把目光投向东方萱,有那么点儿请她指点迷津的意思。东方萱微微一笑:“你在《中国青年报》发表的那篇文章我看了,文笔不错嘛,我看你不仅是个优秀的编辑、记者,还是块当做家的料呢。我看你的文笔就一点也不比黄宗英差。你为什么不写点报告文学呢?我们这个时代真是英雄辈出啊,各行各业涌现出那么多先进人物、典型人物,等待着广大的新闻工作者和文学工作者去大显身手。”东方萱循循善诱地说,“你身边就有个人物值得你去大书特书一番呢!”如月听了再次一愣:“谁?您说谁呀?”“还有谁,你舅舅甄垠年啊!”东方萱认真地说,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你舅舅现在可是个大名人呢,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就他一个人对三峡工程说不,先后两次上书中央领导人,真是不简单呐。现在国内外的媒体都围着他转,称赞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这样一个人物,别说写篇报告文学,就是写一本书也够分量的,弄不好比《哥德巴赫猜想》的反响还大。这么好的素材就在眼皮子底下,我们可不能白白放过了!”东方萱阿姨继续说,“如月,我和你舅舅五十年代就认识了,算得上老朋友呢。当然,前几年我们之间闹了点误会,是因为我前夫云少游的一部手稿。可那时候政治气候还不是很宽松嘛,现在不同了,知识界有不少人开始为少游说话了,出版那部手稿的条件也成熟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舅舅谈谈这件事儿,他和少游可是共过患难的挚友啊!”

聊天聊到这儿,似乎才渐渐接近了正题,东方萱的表情也变得郑重起来。“我得跟你舅舅好好谈一谈。”她说,“这样吧,如月,哪天你给你舅舅打个电话,约个时间,我们去拜访他一下,就当我陪你去采访,怎么样?”

最后那句话,东方萱是笑着说的。可突然领受这么个任务,如月觉得自己思想上一点准备也没有。

§§§第六节

甄垠年虽然撂了如月的电话,但他知道,外甥女如果真拿定了“采访”的主意,挡是挡不住的,自己总不能把外甥女拦在外面不让她进门。何况,一同来的还有她的领导东方萱。

自从上次东方萱横插一杠子,从范晋那儿要走了云少游的手稿后,甄垠年对亡友前妻的印象算是彻底破坏掉了。他没想到东方萱是那么势利的一个女人,当初少游身陷囹圄,正需要身边亲人在精神上搀扶一把,渡过难关,可东方萱就在这时候离开了他,心地善良的少游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甚至为了不让东方萱受牵连,主动提出离婚也未可知,但身为妻子,东方萱应该比谁都清楚丈夫多么需要她的支持啊。甄垠年想起那次少游带着手稿去榔树坪的情景,谈起离婚时一脸苦涩和无奈的样子。他还想,像少游这样充满哲人气质,对社会和人生都富于洞见的人,最终在那个劳改农场选择自杀,肯定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完全失去了信心。而东方萱原本是能够拉他一把的,可她没有这样做。甄垠年并不是那种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的人。包括自己二十多年来所受的磨难,他也不像有些文人那样整天挂在嘴里,不停地写文章,翻来覆去就那么点事儿,却非要唠叨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不可。这是他最看不上文人的地方。他并不想去苛求别人,尤其是女人。然而,在东方萱对待云少游手稿这件事情,甄垠年却有点儿例外。他实在无法接受东方萱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行为。

既然成见已经形成了,便很难让甄垠年对东方萱的来访表现出欢迎的样子,哪怕是客气也装不出来。这一点,沈如月从一走进小九栋7号时就感觉到了。她没想到东方萱跟舅舅的关系会闹得这样僵,否则以舅舅平素的为人和涵养,是不会如此对待来访的客人的,尤其是一个曾经交往不浅的女性客人。

但东方萱对甄垠年的冷淡似乎毫无察觉,或者察觉到了却不介意,如果真是这样,东方萱可就太单纯了,比十七八岁的姑娘还要单纯。可她说的话却又那么老练世故,满口社交辞令,让人除了洗耳恭听,都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和机会去打断她。

“老甄,不,应该叫甄大委员,你现在既是政协委员又是科学院学部委员,真正的大人物喽,我可不敢像过去那样叫你老甄啦。你是不是还在为前两年那件事儿生我气?为那么点儿事情,犯得着么?要是少游还活着,我还是你弟妹呢。再说,我不是正在将功补过嘛!最近为了少游那部手稿跑了不知多少出版社,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地,老范决定出版了。出版合同都签了,他还没告诉你吧?”

东方萱滔滔不绝、声情并茂,既像念台词,又像在发表演讲,说到动情处,还能看见她的眼眶里有泪花闪烁。甄垠年成了她惟一的听众或者观众,但这个观众似乎是个冷血动物,丝毫不为东方萱的激情表演所感动,而是无动于衷,像过去多少次那样,保持着孤傲的沉默。好几次,他嚅动着嘴唇,想打断对方,但都放弃了。

这一切,都被如月看在眼里。这可真的算不上一场愉快的谈话,整个过程中只有东方萱一个人在说,像是在演独角戏或者单口相声,给人一种怪诞的感觉。有时看见舅舅甄垠年那副僵硬的表情,仿佛随时要大喊一声,让东方萱住口似的。这使如月暗自捏了一把汗。毕竟,东方萱是她的领导,两个人如果发生了争执,或者不欢而散,真不是什么好事。可说到底,这两个人都是自己的前辈,一个是她的舅舅,一个是她的领导。况且他们谈的事情跟自己无关,有些话听了一头雾水,不明就里,所以再怎么也轮不到她插嘴的分儿。这样一来,如月反倒轻松了许多,可以把自己完全当成个局外人了。

如月是第一次进舅舅的这个新家。他早就听妈妈说舅舅搬了家,而且是一幢别墅,可是一直没机会来,现在正好可以开开眼界。她从一楼跑到二楼,从厨房到书房,甚至连储藏间和卧室也没有放过,一路参观下来。一个人住一幢别墅,真奢侈啊!但最让如月惊讶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整个居住环境的焕然一新。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家具、衣物、橱柜,连卫生间的拖把都洗得干干净净,挂在墙壁的塑料挂钩上。比起舅舅过去住的那套总是显得杂乱无章的单身公寓,真是旧貌换新颜,用妈妈的话说,像个家了。还有那些只有女人才注意到的小装饰,比如茶几上的果盘,客厅进门处的工艺品挂衣架,墙上的布娃娃,这都不会出自舅舅这样一个大男人之手。尽管如月知道舅舅生活方式上一直是很洋派的,但他可从没这么小资过。除非他身边有一个田螺姑娘。如月觉得自己窥见了舅舅的什么秘密,兀自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东方萱大概觉得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忽然想起什么来,左顾右盼地张望着,叫起来:“如月,你不是要和你舅舅商量采访的事情吗,溜到哪儿去了?”同时转过脸,依然用那种夸张的语调说,“老甄,现在三峡工程上不上马,可是全国人民都在关心的大事,我们杂志社也打算重点关注一下呢。你是焦点人物,如月又在我手下工作,我给她排了个差事,让她好好写写你,当是走后门吧,你就是架子再大,这个面子总不能不给吧!”

但甄垠年仍然没有接这个话茬的意思。这当儿,如月从楼上下来,瞅瞅东方萱,再瞅瞅看上去脸色仍然没有多少好转的舅舅,正欲说什么,甄垠年却堵住她口似的说:“如月,你告诉少白,他那本诗集我一首也读不懂,太晦涩了,是存心为难我这样的老头子,下次我得找机会专门向他请教请教。说起来,我年轻时候还写过一点诗,好歹算一个诗歌爱好者嘛!”

甄垠年说的还是一年前邱少白送给他的那本新出版的诗集,此刻突然提起来,如月马上明白舅舅是想故意岔开刚才东方萱那个关于采访的话题,所以就知趣地把原本快要出口的话咽回去了。

三个人正觉得有些尴尬时,忽然听到客厅门锁转动的声响,门开了,一个年龄跟如月相仿、面目清秀、装束素雅的女子走进来,看见屋子里有客人,先是愣了一下,腼腆地笑笑,并礼貌地点点头,算是向她们打了招呼。

“这是我的助手师晓晓。”甄垠年稍稍迟疑了片刻,介绍道。接着,他又出于礼貌地把客人向师晓晓作了介绍。当介绍到如月时,师晓晓微微红了下脸,说:“哦,你就是如月,我接过你的电话……”

如月觉得她的话听起来让人很舒服,有一种水乳交融的亲近感,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红脸。凭着女人特有直觉,从师晓晓刚进门那一刻起,她就猜测到舅舅家里的那些精致优雅的小摆设都出自这位“助手”之手。一刹那,她更是觉得自己掌握到了舅舅的什么秘密。

东方萱的感觉也许跟如月差不多,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官比男人发达,看来一点不错。走出小九栋7号,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

“如月,你不觉得你舅舅的那位女助手气质很不错嘛?”

“嗯,是不错,”

“你舅舅虽然也上了年纪,可魅力仍然不减当年啊!”东方萱又习惯地操起了那口舞台腔,“他年轻时候可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我曾经听少游说过,你舅舅在美国时就和一个女讲师有过一点瓜葛,可终究因为忘不掉大学时代的情人,不了了之。你舅舅跟倪爽的关系你肯定知道吧?五十年代我和少游跟他们俩还不止一次在一起看过电影呢。尽管他俩从外表上看上去很般配,可我那时就知道他们不会有什么结果。后来果然如此。”东方萱感叹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算了,不提了。不过说真的,你舅舅虽然吃过许多苦,可这一辈子从来没断过女人,听说他被流放到川江那些年成了家,妻子是个漂亮的山村女教师,两人还生了个儿子,可惜那个山村女教师也夭亡了,看来你舅舅的命真硬啊。对了,如月,你写你舅舅时,千万不要回避他生活上的这些故事,这正是展示人物性格和人的丰富性的最佳素材呢。这一点上,你得好好向黄宗英学习,她写人物的确很有一套功夫。”

听东方萱说着说着,又绕到这件事儿上来了,如月真有些哭笑不得。看来,不管舅舅自己愿不愿意,这篇东西是推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