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团团长是中科院的副院长,姓周,是一位物理学家,和甄垠年年纪相仿,五六十年代曾经跟钱三强、邓稼先一起参与过中国的导弹研制,在科学界地位非同一般。见甄垠年找上门来,他又是请坐又是打电话叫服务生送咖啡,像是招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边满面笑容地王顾左右而言他地东扯西拉,说普林斯顿的校园比北大清华不知强多少倍,你老兄当年能在这儿求学可真是有福气。生性敏感的甄垠年看出他是故意转移话题,便不客气地说:“周副院长,你就别给我绕弯子了,那篇报告稿你看完了吧,意见如何,请直说吧!”
周副院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停顿了片刻,才说:“本来我也正要去找你谈话的,既然你来了,我也只好明说了。那篇报告稿,我和两个副团长都传看了一遍,今天下午,我还向国内有关负责同志作了专门的电话汇报,国内的意见是取消这场学术报告……”
甄垠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提高声音说:“为,为什么?”
“你别激动,请坐下说,坐下说么。”周副院长和颜悦色地摆摆手,“报告稿中涉及到三门峡和三峡工程,你虽然是从学术角度谈这个问题,但鉴于目前西方国家围绕这两项工程对我国提出了许多别有用心的指责,国内的领导同志认为,你作为当事人之一,在国外做这个学术报告是不合适的,弄不好会造成严重的政治影响,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在报告中删掉关于三门峡和三峡工程的内容。”
“这、这不等于取消了学术报告本身的价值么?”甄垠年再次提高嗓门,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我只是转达组织的决定。”周副院长声音不高,但听上去很有力量,“甄垠年同志,你是有影响的爱国知识分子,我们对你是尊重的,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希望你能够顾全大局……”
甄垠年听到这句话,原本气愤得不能自制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学术报告的海报已经张贴出去了,听说普林斯顿大学的校长也要出席报告会,如果取消,造成的影响你们想过么?”
“这个么,我们已经向美方及普林斯顿大学解释了。”周副院长微微一笑,“你就放心吧。”
既然如此,甄垠年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由于学术报告的意外取消,甄垠年的心情一下子被破坏了。后来的几天,他一直郁郁不乐,直到遇见苏珊。
说是“遇见”其实不准确,是苏珊到代表团下榻的普林斯顿大学校内旅馆找到甄垠年的。
距上次两个人在北京见面,又过去了十多年。当甄垠年第一眼看到苏珊时,觉得她也老了,和十几年前相比,变得像个老太太了。尽管她仍然像年轻时那样穿着牛仔裤,脸上的皱纹也并不见多,可脖子上的褶子太显眼了,不是么,他们俩都已经六十多岁啦。
在一家校内咖啡馆里,两个人相向而坐。这样的情形太容易让他们想起当年结伴考察密西西比河时在新奥尔良度过的时光。苏珊现在是新奥尔良大学的教授。“一周前我就从报上看到了你访美的消息。这几天美国的报纸上到处都能见到关于你的报道,称你是中国环保主义的先驱和知识分子的良知。”她兴奋地说,“在许多美国人眼中,你差不多快成为一个英雄了。”
甄垠年心里一跳,警觉地皱起眉头,嘀咕道:“这不是把我架到火坑上烤么?难怪他们取消学术报告的……”
苏珊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甄垠年支吾道,转了个话题,“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一点没变,这几天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散步,回忆起当年和莫里斯教授在校园里一边散步一边讨论问题时的情景,觉得就像在昨天一样。”
“莫里斯教授在世时最大的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能在美国见到你,遗憾的是他没能等到这一天。”苏珊说着,点燃了一根香烟。看见她吸烟时那种老练的姿势,甄垠年一时想不起来她年轻时是不是也吸烟的。
“噢,我昨天去莫里斯教授的墓前看他了。”
“你是应该去看看他。你可曾经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啊。”苏珊说,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他。甄垠年觉得,苏珊的眼睛倒没有显老,还是像从前那么明亮,洋溢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活力。
这当儿,苏珊突然问了一句:“垠年,你还是一个人吗?”
这么多年,虽然两个人天各一方,但苏珊始终在关注着自己。想到这儿,甄垠年心里有些感动。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起自己的研究生和助手师晓晓,不知怎么脸微微红了一下。
苏珊注视着甄垠年的脸,仿佛窥见了他心里想着什么,“垠年,以你的魅力,是不会缺少女人的。如果我还年轻,一定会追求你。呵哈,你觉得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可笑?”
甄垠年有点儿发窘。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青春洋溢的女讲师苏珊。他一阵恍惚。
“如果可能,我真希望我们能再次结伴走一趟密西西比河。”苏珊这句话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我也很希望有这样的机会。”甄垠年说得也很诚恳,“不过,这次是不行了,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想到被取消的学术报告,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说,“我没有这种自由。看来只能指望下一次了。”
苏珊目不转睛地望着甄垠年,说:“难道还会有下一次么?”
甄垠年回答不上来。他再一次失语了。
§§§第四节
甄垠年从美国回来后的第三天,一大早,他还没有起床,便接到了侯岩的电话。两人平时联系很少,现在突然来电话,让他颇有些意外。
“垠年兄,你们炮制的那个《意见书》把中南海都震动了,威力可真不小啊!”劈头盖脸的一句话,让睡意未消的甄垠年悚然一惊,还以为惹了什么大祸,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但侯岩随后告诉他的消息,又足以让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复归原位了。“小平同志对《意见书》十分重视,专门作出批示,‘三峡工程不能草率从事,只有当有了一个好处最大、坏处最小的方案后,才能开工。’他还责成国务院组织三峡工程论证领导小组,召集各方面的专家,特别是社会各界持不同意见的人士,对方案进行广泛的讨论……小平同志还特意问了你和雒越崎的情况。他对你的大名一点也不陌生。他说一个水利科学家几十年始终单枪匹马地坚持反对建三峡工程,实在需要勇气啊。他还问雒越崎先生以前不是赞成建三峡工程的吗?现在突然掉过头来,杀回马枪,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小平同志还说,今后凡是国家的重大事情,都要尽可能地让人民群众知道,听取他们的意见,这样就可以避免犯大的错误,有了小的错误也能及时总结纠正……”侯岩像传达圣旨那样一口气说下来,“垠年兄,这算不算是好消息呢?”
此时,甄垠年完全清醒过来了。“当然,当然算!”他捧着电话直点头。
“前几天,《光明日报》的编辑约我写一篇关于1957年三峡论争的回忆文章,我算什么呢,充其量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所以我就让他们找你来写。”侯岩说,“当时你是辩论的主角嘛,而且这场论争说不定会比1957年更激烈,主角看来也非你莫属,这篇文章你不写谁写?”侯岩已经退居二线,虽然还是中顾委委员,又担任着全国政协常委等职,但说话行事的风格已与过去明显不同,少了些官气,也比过去敢说话了,而且经常给报纸写一些文章,大都是关于他亲历过的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实和回忆,甄垠年曾看过几篇,文笔很老练。但此刻,他对写文章的事可没什么兴趣,满脑子都是侯岩刚才“传达”的邓小平那些话,他突然问了一句:“雒老先生知道这消息么?”
侯岩正关心文章的事情,大概一时没听清楚,甄垠年在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他才说:“我昨天晚上就告诉他了,你猜怎么着?老先生一高兴,竟然心脏病复发,送到医院去了。”
甄垠年轻轻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难怪这样重要的消息,雒越崎怎么没打电话告诉他呢。
甄垠年刚吃完简单的早餐,师晓晓就准时走进了小九栋7号。她双手捉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鳊鱼,玩魔术似的在甄垠年面前晃了晃,说:“老师,今天中午吃清蒸鳊鱼吧?”每天早晨来小九栋七号之前,顺便到菜市场买点儿菜带过来,给甄垠年做一顿午饭,已经成了师晓晓的例行“公事”。
“今天我要去医院看雒老先生,不在家吃午饭。”甄垠年说,他瞟了师晓晓一眼,见她愣怔着,似乎有些意外,便又补充道,“先用水养着吧,晚上吃。今天的午饭改在晚上,好不好?”
师晓晓迟疑了一下说,好呀,就怕这鱼活不到晚上,死鱼比活鱼的味道差多了。甄垠年说没关系,你的手艺那么好,死鱼能做出活鱼的味道。师晓晓觉得,今天导师的心情不错,这从他跟自己说话时的表情看得出来。
师晓晓当然不会想到,从这天开始,甄垠年教授平静的书斋生活就要被打破了。因为不久以后,随着三峡工程的论争从专业的水电领域向公众延伸,逐渐演变为全社会关注的公共事件,全国人民都呼啦啦一下子关心起了三峡工程,而甄垠年也因此成为了备受瞩目的焦点人物。他隔三差五地被邀请参加三峡工程的论证和研讨会议,一遍又一遍地阐述他从五十年代起就反复表明过的那些观点。二十多年前,正是这些观点差点儿让他遭受了灭顶之灾,而现在,却给他带了巨大的荣誉。他被当做三峡工程“反上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每句话都会引起同行专家学者乃至普通公众的热烈讨论。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似乎都形成了一股以他为中心的强大的舆论漩涡。至于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们,更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了甄垠年的身上,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会场上,总有一批记者争先恐后地围拢过来,扯开嗓门提出无数的问题,从学术到政治,从历史到现实,从他的父亲甄超然到他早年的留美生涯,再到他被打成右派后近二十年的流放生活,甚至包括他的个人隐私在内,都成为了记者们采访和打探的对象。有一段时间,你随便翻开哪份报纸,都能见到几篇关于甄垠年的消息或文章。在公众眼里,甄垠年变成了一个具有极高知名度的大明星。
甄垠年算是尝到了当“明星”的苦楚。每次从外面回到小九栋7号,他都像打了一场恶仗那样精疲力竭,真想隔绝跟外面的所有联系,躲在家里过几天清静的日子。可现在这也成了一种奢望,每天总是不断有电话找他,不是邀请他出席这样那样的会议和社会活动,就是联系采访事宜的记者。到后来,为了躲避电话铃干扰,甄垠年索性把电话机移到楼下,每次有了电话,都让师晓晓去接,并作了交代,凡是记者的电话就说他不在家。
有天上午,甄垠年正在书房为即将召开的科学院学部委员年会准备发言稿,师晓晓上楼来,说有人打电话找他。甄垠年头也没抬地问是谁,师晓晓犹豫了一下,说是一个记者。甄垠年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说:“晓晓,我不是跟你讲过,记者来电话就说我不在家么。”师晓晓说:“她叫沈如月,是您的外甥女。”
甄垠年只好站起身来,往楼下走去,他刚拿起电话,就听见了外甥女如月的声音:“舅舅,我听不少同行说,他们想采访到您简直比登天还要难。要是我想对您做一次采访,您会拒绝吗?”
如月的话听起来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但甄垠年现在一听到“采访”这两个字就烦,所以没等如月往下说,就不耐烦地道:“我现在看见记者就想躲,你这孩子凑什么热闹嘛!”
说完,啪地一声搁下了电话。
§§§第五节
如月想采访舅舅甄垠年,的确不是开玩笑,而且还是杂志社领导交给她的任务。
为这事儿,社长东方萱专门找她谈了一次话。
东方萱主要负责杂志社的行政和人事,并不管发稿、编稿上的事情,跟一般的编辑、记者们很少打交道,但对如月却是个例外。这并非因为如月现在是杂志社的业务骨干,而是因为东方萱跟甄垠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