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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在国外的这几年,她跟家里通电话,每次都是母亲接的,父亲即使在家里,也从不接她的电话。这些年来,由于如月的那篇报告文学,父女俩的关系一直处于冰冻期,没有松动的迹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对父亲以及那个时代的了解也许太片面、肤浅了。愈是这样想,如月便愈是感到自己无意中对父亲的伤害有多么深。

这次回国,如月想好好陪陪父母。她还给父亲买了一大堆治疗高血压的特效药。她想跟父亲认真谈谈,不是乞求原谅,而是沟通。是的,无论是父女还是两代人,都需要真诚的沟通。尤其在这样一个充满误解和歧见的时代。可谁料想,出现在面前的父亲不仅不能说话,丧失了起码的交流和表达能力,而且认不出自己了。

如月望着眼圈通红的母亲甄可昕,想到父母即将来临的金婚纪念日,心里觉得更加难过。她紧紧抱着母亲肩膀,终于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沈福天的病危没有解除,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黄秘书在医院昼夜值班,负责治疗和联络等事宜,水利部、工程院、三峡办以及中央领导人都陆陆续续地到医院来探望过了。但沈福天的大脑始终没有清醒过来,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状态。

弥留之际的沈福天思绪飘忽不定,细若游丝,时断时续。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在陪都重庆,第一次相亲,到甄公馆去见未来的岳父甄超然……

甄可昕和沈福天约定去她家的日期是端午节。

川人一向比较看重端午节,每到端午前后,家家户户莫不清扫庭除、在房门两旁插上艾草,把屋子内外打理得整整洁洁,然后包粽子、做上满桌的好菜,摆出雄黄酒,连已经嫁人的女儿也携女婿回来,一家大小欢聚一堂,节日的气氛丝毫不亚于中秋甚至春节。而且人们总爱把男女相亲或订婚放在这几天举办。甄家虽然是下江人,却在蜀地居住了几年,此次入乡随俗,让沈福天在端午节上家里去,也可看出甄可昕父母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但愈是如此,沈福天愈是感到紧张。他知道甄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可昕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挑选女婿想必也异常苛刻,这样一想,沈福天心里就更是惴惴的,简直比当年赴上海投考大学时还要紧张。

距端午节还有几天,沈福天就开始为备什么礼物费起神来。他虽然是本地人氏,可从小家道中落,又一直在外面读书和工作,对人情习俗并无多少了解,所以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曾经征求过甄可昕的意见,但可昕自幼生活在一个童话般纯洁无瑕的世界里,对此更是一无所知,只说他父亲一向淡薄人情世故,平常连生意上的朋友送礼上门也不肯接纳呢。话虽如此,沈福天心想,这可跟一般的礼尚往来不同,因此不敢大意,遂向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的窦松柏讨教。

“沈兄刚获晋升,又上门相亲,真乃双喜临门呀!”窦松柏闻之拍掌,并积极献策:“烟酒为送礼佳品,烟嘛,未免俗了些,与你的身份不大相称,可昕父亲又是社会名流,趣味肯定非同一般,还是不如送酒,自古茶酒不分家,品酩品酩嘛,不尽凡夫俗子离不开它,上流人士皆以此为高雅享受。即便他不喜饮酒,也可招待贵客,只是这酒千万不能是普通的酒……”他略一思忖,眼睛一亮:“我家里正好有两瓶光绪年酿制的泸州老酒,还是家父当年迎娶家母时,泸州酒厂老板相送的,我结婚时,家父又转送给了我,一直舍不得喝,存放至今,都快变成文物了,沈兄就拿去送给你未来的岳父大人吧。”

沈福天一听,连忙说:“这样珍贵的东西,我如何消受得起!”

窦松柏说:“沈兄这就见外了噻,且不论你现在是我的上司,当初你冒着大雪去见甄小姐,还是我陪伴的,称得上半个媒人了,为了这桩金玉良缘,我怎么也该送礼庆贺,助一臂之力是不是?”

话说到这个地步,沈福天也只好不再推辞了。只是心里嘀咕:一下子领了他如此重的人情,今后不晓得怎样答谢呢。

水电总处的办公地点在磁器口,和战时生产局在一起合署办公。与甄可昕家所在的歌乐山很有一段距离。俩人约定,沈福天先到慈幼院小学会面,然后再同可昕一起去她家。

端午节这天一早,沈福天就叫了一辆黄包车从磁器口出发了。为了应付今天的约会,沈福天着实把自己刻意修饰了一番。他不仅穿上了从美国带回来的那套一直很少上身的蓝底带暗条纹的西装,还专门到理发店,将平素总显得有些零乱的头发收拾成当时陪都的年轻人中间颇为流行的“飞机头”。这样一来,相貌平平的沈福天便焕然一新,整个儿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气十足,甚至有几分踌躇满志了。

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山脊上露出红彤彤的脸蛋,空气格外清新。乳白色的晨雾像绸带一样缠绕在远处的翠绿色山冈和近处的土黄色房屋周围。风迎面吹拂到脸上,如同露水洗面,凉爽极了。29岁的沈福天坐在颠簸前行的黄包车上,心情也像这个初夏的早晨一样,了无尘埃,洁净透明。

黄包车刚驶到歌乐山脚下的慈幼院小学附近时,沈福天就远远地看见了路边一棵玉兰树下亭亭玉立的甄可昕。于是,他叫车夫停下,匆匆付过车费,一溜小跑着奔向可昕。

今天的甄可昕也把自己用心打扮过了。一头长发显然昨晚刚洗过,散发着浓郁的芳馨,上身穿一件红丝线滚边的月白色浅领短衫,下身穿一件紫罗兰色大摆裙,足蹬一双平底绣花布鞋。脸上虽未施任何脂粉,却泛起两抹浅浅的红晕;整个人看上去端庄典雅,宛如一株沐浴着晨露的水仙花。

甄可昕的目光在沈福天手里拎着的礼包上停留了片刻,抿着嘴唇一笑,娇羞中带着几分甜蜜。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下,尽在不言中。然后,沈福天便伸出胳膊,挽着可昕往离慈幼院小学不远的甄家走去。

甄家公馆坐落在歌乐山背后的山坳里,一条黄土公路从旁边蜿蜒而过,附近都是田畴和农舍,显得异常僻静,富有田园情致。抗战时期的歌乐山,其实并非一个安静的所在。兴许由于她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不仅让那些从上海南京等繁华都市迁来的政府要员和富商巨贾争先恐后地在这里购置或修建公馆别墅,就连不少文人墨客也纷纷联袂而来,找一座相对简陋的民舍蛰居下来,既节省了比城区便宜许多的租金,又得以安享一份战乱时期难得的清静和自在,真可谓各得其所,两全其美了。

甄家公馆其实称不上公馆。前几年因公务需要,甄超然从乐山迁来陪都,生性不爱张扬、更不喜排场的他原本只想在城区租一处公寓住下,能够方便饮食起居就行了,再说也利于公务和参加社会活动。身处战时,一切都不宜作长久打算。可事到临头,几位平素过从甚密的工商界朋友却竭力劝阻他租住公寓的想法,鼓动他找个清静优雅的去处。“即使不建公馆,起码也得住个单门独院,这样与你作为社会贤达的身份才相称嘛!”他们说,“况且,我们都住在山上,就你一个人住在闹市区,来往议事也不方便呢!”他们都抢占先机,已在城区边缘的南泉山、歌乐山等风景名胜区购置了私家别墅,倘若甄超然在城内租住公寓,似乎让他们不自在了,因此,他们争相劝说,一个比一个振振有词,到后来,甄超然反倒有点难为情,几乎像领受朋友们的盛情一样,听从了他们的建议。

但甄超然终究没有像他们大张旗鼓地在那些显赫地段置办豪华别墅,而是托人在歌乐山背后的僻静处找了这么一座相对俭朴却也比较宽敞的居所。房子的确是单门独院,原来是当地一家自来水厂老板的宅第,上下两层,黑瓦白墙,照壁上还有龙凤呈祥的彩绘,典型的川东民居风格。另有一排平房,供佣人就寝和俎厨之用。国府迁到重庆后,人口暴涨,水厂生意越来越红火,水厂老板为了张罗生意,意欲卖掉这座旧宅,正好被甄超然相中,便买了下来,心想,即便将来搬走,也可移做它用,比如办个小型工厂或学校之类。

甄超然搬来不久,便真正喜欢上这个新居了。水厂老板在房屋四周种满了果树,桃树、杏树、梨树和柑橘,屋后头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在历经迁徙流离之后,忽然置身在这样充满田园诗意的环境中,体味到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甄超然几乎有点儿喜出望外了。地段虽然偏僻了些,但宅邸旁边的那条公路直接通往城里,外出办事也颇方便。相隔一百多米远,有一条羊肠小道,上去便是云顶寺,游览歌乐名胜,也堪称近水楼台。山的另一面就是闻名遐迩的林园了。现在大多数人都晓得,林园实际上的主人是蒋委员长阁下。联想到“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便让甄超然产生了一种背对着“龙廷”的有趣且怪异的感觉……

沈福天随甄可昕走进甄家的新宅院时,见院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上连一根杂草也看不到,院子中央长着一棵海棠树,快齐屋檐高了,海棠果还只有指头大小,星星点点坠满了繁密的树枝。院落一角停了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一下子显示出主人不同凡响的身份。沈福天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爹地,姆妈,我们到了。”快到门口时,可昕故意顿了两下脚,提起嗓门脆生生地喊道,然后拉了一把沈福天的衣袖,扬头走了进去。

甄超然已经在客堂里坐了些时辰。平时他几乎忙得很少落家,总是天一亮就坐车进城去了。今天是端午节,小女儿可昕的男朋友要上门造访,夫人程氏两天前就给他打了招呼,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家里。起先,他并不想像那些旧式人家那样介入女儿的事情,对程氏说:“现在,蒋夫人宋美龄也在积极提倡新生活运动,大凡年轻人的婚姻都自己做主,你我还是少操闲心吧。”但程氏说:“你少给我把会议上的那些大话搬到家里来,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可不想让他随便嫁人,万一碰上个没出息的,她将来怎么办?”甄超然说:“可昕不是讲了么,她这个男朋友和垠年是同学,总不会差到哪儿去吧。”程氏说:“你就那么相信你那个宝贝儿子?别忘了他自己现在也还是个王老五呢!”一句话呛得他哑口无言。

甄超然坐在堂前的一把太师椅上看线装的《柳文指要》。他戴着老花眼镜,穿一身宽松的白色府绸裤褂,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情;程氏则坐在他对面,膝盖上摆放着刺绣框,在一块丝绸面料上一五一十地绣着。她依然显得很年轻,看上去至少比甄超然小十岁以上。迁居川蜀这么些年,程氏始终保持着这份习惯。屋内的摆设比较简单,中堂下摆放着一张很大的八仙桌,挨墙放着一排雕花木椅,显得古色古香,跟一般川中大户人家的格局差不多。实际上,除了楼上的起居室和书房,其他家具都是原来的主人的,甄超然喜欢这种古朴风格的家具,所以就原封不动地留下来了。

此刻,听见可昕在外面那一声嘹亮的招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把目光向门口投去。

沈福天跟在甄可昕身后迈进了大门,神情拘谨,连头也没敢抬,对着端坐在堂前的两位长辈叫了声:“伯父,伯母。”

甄超然的目光在沈福天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摆摆手,说:“坐吧。”

沈福天听了,方敢抬起头来,但因手里拎着礼包,不知放到哪儿好,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可昕见状,便悄悄从他手里拿过了礼包,沈福天这才像卸下重负一样,走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昕看见,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

“这是福天给爹地带的两瓶泸州老酒,还给姆妈带了两块正宗的苏州面料。”可昕把礼品包放到八仙桌上时,轻声说道。两块苏州面料是可昕给沈福天出的主意,她晓得母亲就喜欢这个。

甄超然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嗯了一下,他看也没看一眼桌上的礼包,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这让沈福天觉得更加紧张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腰板挺得笔直,像个初进学堂与先生见面的小学生。他甚至不敢正视对面的甄超然。在他心目中,甄超然不仅是知名的实业家和教育家,还是江大的董事长,尽管以前在江大时,曾经远远地见过他在台上发表演讲,但时隔多年的今天,当他以可昕男朋友的身份来拜谒这个地位显赫的未来岳父时,仍然觉得像接受一场生死攸关的考试那样紧张。

“听可昕说,她在桃花溪时,沈先生还专门给她送去了一套棉衣棉被,真不晓得如何感谢呢。”这时,程氏收回一直在不出声地打量着沈福天的目光,脸上漾着矜持而温和的微笑说。

“伯母客气了,对可昕我还关心得不够。”沈福天欠欠身说,同时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可昕。

“爹地,福天说他在江大读书时听过您一次讲演呢。”可昕又瞅一眼他父亲说。

甄超然脸上这才浮上一缕淡淡的笑意,朝着沈福天说:“沈先生回国三年多了吧?垠年与你大学同窗,至今尚在国外,论为抗战效力,你比他先行了一步,他应该向你学习嘛。”

“伯父过奖了,晚生只不过做了点打杂的事务,在专业上未立寸功,实在有愧于当年伯父对我们的殷切期望。”沈福天谦恭地说,“垠年兄这几年在学术上屡有建树,日后学成归国,我应该多向他学习才是。”

甄超然说:“你也不必过于自谦,吴园圃校长和冼轩童局长曾经对我提起过你,每次都赞赏有加,作为江大董事长,我为学校能够培养你这样的人才也感到自豪。”

沈福天听甄超然如此不加掩饰地夸奖自己,颇感意外,反而不晓得说什么好。不过,起初的那份紧张和拘束已经释缓了许多。

“你对现在的职位感觉如何?”甄超然又漫不经心地问道。

沈福天略微踌躇了一下,说:“我对行政事务并不擅长,以我的兴趣和所学专长,还是希望将来多做一些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