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魂
汪强
我们应该说他是流浪汉呢,还是应该说他是流浪鬼?似乎都不确切。说他是流浪汉吧,不对,他已经离开了阳间。说他是流浪鬼吧,也不对,阴间还没有接收他。因而,我姑且称他为流浪魂。
事情是这样的:
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他被召到人籍管理办公室。“你在阳间的旅程已经结束了,现在应该去阴间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人毫无表情地对他说。
“是的,我也觉得应该结束了,我已经很疲倦很疲倦。不过,我希望在人间再逗留几天。”他说,“我的孙子已经获得了硕士学位,但还没有找到工作,我希望等到他找到工作后再结束在人间的旅程。那样,我就无牵无挂了。”
中年人笑了笑,说:“不见得吧?看到孙子有了工作,又想看到孙子讨老婆。看到孙子有了老婆,又想看到孙子有儿子。看到孙子有了儿子,又想看到孙子的儿子上学找工作,哪里有个满足的时候?”
他虽然痛苦万分,但也笑了一下。
中年人又说:“难道你不知道这样一句话:阎王叫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中年人将一张介绍信塞到他手上,然后就有人拉他上了车。到了阴阳的边界,车子停了,有人用力一推,他就跌跌撞撞地踏上了阴界的土地。
走了几天几夜,他来到了阴界身份证办理处。阴界的办事效率好像很低。他是早上到的,直至中午,只办了两三个鬼证件。他等得不耐烦,竟然挨着墙睡了。待他睁开眼睛,办事处的门窗都已经关上,四边没有一个鬼。他正不知所措,忽而看到窗子旁有个作息时间表,原来中午不办公,得等两三个钟头。没有办法,他只好坐在石凳上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等到鬼员来了,他立即排到了窗子前。哪知那鬼员并不急,先是慢慢地喝茶,然后又接电话,然后又跟另外几个说笑了一阵,然后才漫不经心有气无力地说:“介绍信。”
鬼员接过介绍信,也不忙看,又喝了一杯茶,又接了两个电话,然后才看介绍信。看过介绍信后,又翻开了一本簿子,慢慢地看着。
“你到底叫什么?”
“我叫丛铭心。”
“什么‘铭’?有没有金旁?”
“有金旁。”
“可这介绍信上写的是‘丛名心’。”
“那一定是写错了。”
“写错不写错,那不是我的事。我只看介绍信与簿子一致不一致,一致的,我就给办身份证,不一致的,我就不办。你请回吧。”
“走了这么多路,挺不容易的,你改一下不行吗?”
“不行。”
“那我就改叫‘丛名心’,这可行了吗?”
“也不行。上级是有规定的,违背了规定,我是要丢饭碗的。”
丛铭心拉住窗框,说:“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
“上边没有规定我联系什么,那我能为你联系吗?下一个—”
这里,天已经黑了。丛铭心回不了阳界,只好找一个旅馆住下。
“你的身份证呢?”坐在窗口内的服务员问他。
“我还没有办身份证,不过,我有介绍信。”
“有介绍信也行。”
服务员接过介绍信一看,便从窗口里扔了出去,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阴界!阳界的介绍信有什么用?”
一连走了几家旅馆,没有一处肯接收他。听到他的诉说,也有一个服务员很同情他,但又对他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上边有规定的,我们只能按规定办事。我们随便将你收下了,我们轻则丢饭碗,重则下牢房。你不知道,阴界的牢房可不比阳界的牢房。阳界的牢房对犯人不打不骂,给吃给喝。进了阴界的牢房,什么样的刑罚都有。你还是走吧,哪怕在哪个屋檐下凑合一夜。”
这时,外边下起了小雨。他走了几条大街,才找到了一间屋檐能遮雨的房子。他刚挨着墙坐下,就有鬼一把抓住他。
“走,跟我走。”
“什么事?”
原来,这屋子的主鬼昨夜失窃了,今夜就派佣鬼加强巡逻,佣鬼就将他当贼抓了。还好,在他再三解释之后,两个佣鬼将他放了,并且告诉他:“夜间可不能在街上东跑西逛。按照规定,12点钟后还在街上逛,那是要当坏鬼抓起来的。”
一问,此时已经过了11点,他急匆匆地离开大街,走到了郊区,躲在桥下过了一夜。天麻麻亮,他就从桥下走出来,匆匆地上了路。到了边界线,两个鬼拦住了他,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阳界。
“护照呢?”
“我没有护照。”
“没有护照,走什么走?”
“我有特殊情况……”
“我们不管什么特殊情况,只要没有护照,我们一律不予放行。这是规定,违反了规定,我们是要掉脑袋的。”
“那么,到哪里办护照呢?”
“这个我们不清楚。按照规定,我们也没有告诉你的责任。”
又走了几天,脚底下的皮都磨破了,丛铭心才找到了办理护照的地方。
“办理护照?行,把身份证拿出来。”
“我还没有办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哪能办护照呢?”
“我有特殊情况……”
“我们不管特殊情况,我们只管规定。按规定,要办理护照,那就得有身份证。”
“可是,我要有身份证,就得先回一下阳界,而要回到阳界,就得有护照。你们不给我办护照,我就回不了阳界,回不了阳界,我就改不了介绍信,改不了介绍信,我就无法得到身份证。”
“不要啰嗦。我们管不了这许多。我们只知道你要办护照,就得有身份证。”
他又来到了身份证办理处。
“介绍信改了吗?”
“没有。”
“没有,你来干什么。去去去。”
“可是,我要改介绍信,就得回到阳界。要回阳界,就得有护照。要有护照,就得有身份证。你们不给我办身份证,我就弄不到护照。弄不到护照,我就回不了阳界。回不了阳界,我就改不了介绍信。”
“不要废话。我们管不了这许多。我们只知道你要办身份证,你就得将介绍信改一改。”
他再次来到边界线上,恳求边关鬼员放他回一下阳界。
“我要有护照,就得有身份证。要有身份证,就得改介绍信。要改介绍信,就得回阳界。你不让回阳界,我就改不了介绍信。改不了介绍信,我就办不到身份证。办不到身份证,我就弄不到护照。”
“你哪有这么多废话?我们管不了这许多。我们只知道你要去阳界,必须有护照。”
一直到现在,丛铭心还在身份证办理处、护照办理处、边关三点之间不停地奔跑。他一脸的灰尘,衣服破了,鞋子破了,走到哪里,鬼们都将他当成一个流浪者,有鬼向他扔石块,有鬼向他吐唾液,还有一次被巡逻的鬼抓起来拷打了半夜。
拯救
流冰
少年十三岁那年冬天,男人与女人之间出现了问题。
少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家庭危机。
男人女人吵累了、吵烦了,开始彼此冷淡疏远。家,就此落入前所未有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少年在男人书房的写字台上发现了那份“离婚协议”,伤心极了,睡梦中,枕边留下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斑斑泪痕。
然而,事态并没有因为少年的眼泪而改变方向。
晚饭桌上,男人将协议递给女人。
女人看着没说话,手却有些颤抖。
“要离也得等我期终考试过了再离。”少年放下筷子,哽咽着说。
男人对着已走进房间的少年的背影说:“那么好吧”。
进了房间,少年的泪不可节制地滚落下来。
12月23号,距终考还有二十多天的时间。
少年咬着嘴唇想:一定要在这短短的二十几天时间里彻底摧毁那份协议,拯救这个家。
受伤的女人就此变得慵懒和消沉。
早晨,饭桌上再没有了滚热的汤饭,和剥了壳儿的嫩白的煮蛋。
男人的单位较远,总是第一个走出家门。
少年跟着起床,洗刷完了,将女人的口杯倒上半杯开水,再兑上半杯凉水,然后将女人的牙刷挤上牙膏,担在杯沿上。听到女人起床的声音,少年背上书包悄悄带上门下楼。
晚上,女人在少年的房间里欲言又止:“早上的牙膏是你挤的吧?”
少年摇头:“是爸爸,我的牙刷也是。”
女人没说话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晚上洗过脚之后,少年偷偷提起男人的皮鞋进了卫生间。
男人的皮鞋原本都是女人擦的,每晚擦干净放在鞋架上,这个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所以男人的皮鞋就很脏很没型。少年用了小半袋鞋油,先用卫生纸擦,再用绸布在上面荡来涤去,几分钟后,皮鞋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光洁、锃亮。
少年想,要是这个家也像皮鞋一样那该多好,擦擦就可以回到从前。
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少年进了男人的书房,说:“爸爸,今天老师布置了作文,命题的,叫《我的家》,我开不好头……”男人在写字台边扭过头说:“你可以从某一件有趣有意义的事情开始落笔,譬如,前年我们全家爬长城……”男人说到这儿停住了,好像陷入了某一种缅怀……
早起,少年特地观察,见男人换鞋时愣怔了下,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喜,但很快就消失了。少年继续重复着前些天同样的工作,他已经坚持了一个多礼拜。
有一天晚上,女人的单位临时加班,很晚才回到家,令她意外的是,暖瓶全是满的,床上是热的,电热毯好像开过很长的时间,女人一下子找到了从前的感觉,心头暖暖的,两眼热热的。
第二天上午女人调休,阳光很好。女人就将男人的被子拆洗了,垫被也拿到阳台上翻晒了一天。
男人下班回来,菜在锅里煮着,女人在书房套被子。男人没吭声,将三人的饭盛好,菜端到桌上,然后朝着两个房间叫了两声:“吃饭了,吃完了再弄。”
周末一早,少年穿着睡衣推开女人的房门,站在门口怯怯地问:“妈妈,我可以和你睡一小会吗?”女人掀开被子的一角,说:“快进来,当心感冒。”少年钻进被窝,女人伸过双臂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少年说:“元旦学校有联欢,有我一个节目,我希望你和爸爸都能参加,我不希望同学们说我的征文是虚构的。”女人点点头。
晚会现场,男人和女人在墙上看到了《我的家》新年征文比赛的获奖名单,少年的名字排在第一位,征文的标题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只可惜看不到征文内容。
男人女人找了个位置很别扭地坐在一起。
晚会开始了,音乐响起—
灯火辉煌的街头
突然袭来了一阵寒流……
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就潜伏在你的伤口……
伴随着歌声,少年从侧门走向舞台。这首歌不适合少年,唱得音又不是太准,但无比投入的神情还是抓住了在座的观众。
爱若需要厮守
恨更需要自由
爱与恨纠缠不休……
只有男人和女人心里最明白,此刻,眼睛里涩涩的有些难受。
我拿什么拯救
当爱覆水难收
谁能把谁保佑
能让爱永不朽……
少年唱到最后竟泣不成声,满脸泪水。
女人再也忍不住了,踉跄着迎上去,一下子将走至台下的少年紧紧拥在怀里,这时候,男人从后面一把围拢过来,不停地说着:宝贝对不起。
少年觉得脖子里有温暖湿润的东西在滚动,他知道:那应该是爸爸和妈妈的眼泪。
糖的上面是盐
朱成玉
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爱上了一个穷小子。结果可想而知,父母千挡万阻,不让她与他交往。可那颗已经被触动的凡心,像脱缰的马,不停地向外跑。父母威胁说,如果他们在一起,将不会给她一分钱。她不管不顾地与他在一起,过起了从来没有过过的穷日子。
他们在城市的边缘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屋子里空空如也,什么摆设都没有。他买来各种颜色的涂料,两个人把屋子刷出了童话的色彩。唯一的装饰品是窗边的一串风铃,那是穷人的音乐,在他们贫穷的时光里,为他们的灵魂带来一丝慰藉。每天下班回来,他都会晃动那些风铃,那是他们之间爱的密语。每每此刻,她都会跑着迎上去和他抱个满怀,那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不会做饭,每天把厨房搞得一塌糊涂,不是把糖当成了盐,就是把醋当成了酱油。为了更好地区分这些调料品,男人在那些瓶瓶罐罐上不厌其烦地贴上了一些小纸条,告诉她什么东西应该什么时候放,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她感到很有意思,每天照着那些小纸条的指引去做事,可仍旧做得一塌糊涂。
她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小心谨慎。
男人并不怪她,依旧会把她做的饭菜吃得风生水起,让她误以为厨艺精进了。
他知道她没吃过苦,每次有些好吃的,他都是让着她吃。他总觉得亏了她,每天拼命地工作,只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早餐常常是男人准备的,因为他总是宠着她,让她睡懒觉。每天他上班之后她才起床,桌子上有备好的早餐,当然少不了一张纸条。有时候是很短的一句“我爱你”,有时候是提醒她今天要做的事情,那些不断更新的小纸条成了他们之间源源不断的情书,她把那些小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为了多挣些钱,他开始在工厂里不停地加班,每天很晚才回来。同事们打趣道:新娶的漂亮媳妇,就那么放家里,能放心吗?他憨憨地笑,心底美滋滋的,干活更有了动力。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这么劳累,每次电话打过来,问他为什么还没到家的时候,他都说和同事在打牌或者洗澡,只为了不让她担心。
时间久了,她就有些受不住了,每次他回来,她便忍不住埋怨他。他也累了,胡乱吃了一通饭,倒头便睡。接连很多天都是这样,她开始怀疑,他的心是不是不在这个家里了。
每天不厌其烦的唠叨,终于让好脾气的他也忍不住了,责骂了她,他和她第一次有了争吵。她毕竟是有钱人家的乖乖女,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没受过屈,哪里会忍受他的责骂。一气之下,她回了娘家。
他发疯一般给她打电话,请求她的原谅,她正在气头上,索性关了手机。
父母劝她:“离了吧,离了给你找个比他强百倍千倍的。”她却一再地摇头,她还是无法割舍对他的爱。
火气渐渐平息之后,她开始念起他的好来,想到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她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那些纸条。在被思念咬噬的夜里,她忍不住拿出那些小纸条来,它们仿佛熨帖的膏药一样,贴在她思念的患处,为她止痛。
她把那些纸条展开,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菜炒得不能太熟;把调料都准备好,再把菜下锅;牛奶必须热一下再喝;糖的上面是盐……一阵风把她手中的纸条吹落,无意间她看到,每张纸条的背面竟然也写着字,粗心的她却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每张小纸条都是两面的,正面写的是“正事”,背面写的是他对她的“情语”。她忍不住细细地读了起来:爱你爱到七分熟;生活不是做菜,不会把所有调料都为我们准备好;我吻了杯子,你喝牛奶的时候就是在吻我;日子是咸的,但我们可以把它过成甜的……
念到这里,她忽然停住,心仿佛被什么绊住了。
是啊,现在的日子是咸的,但只要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就会把日子过成甜的。
她迫不及待地回了家,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等待他回家。疲惫的他一开门便闻到了菜香,更闻到了日子甜甜的味道。
她飞身扑入他的怀里。
“猜猜,我的心被什么绊住了?”她问。
“是爱!”他答。
“跟着我,你苦不苦?”他问。
“不苦,甜。”她答。
“再吃掉一些苦,就会尝到甜。”他说,“因为……”
“因为糖的上面是盐。”她抢着回答。
此刻,他和她的手拉得那么紧。
那么温暖。那么密不透风。
你在他乡还好吗
李桂芳
这是走进大学校园的第一个教师节。身边的同学都忙着为曾经的中学老师买礼物,寄贺卡,她也正在忙着构思给那位可恶的高中班主任的“祝词”。她想把话说得越恶毒越好,要是能把他伤得遍体鳞伤,就再理想不过了,因为她太恨他了。
终于想好了那番“祝词”的内容时,她便独自一人去了学校的公用电话亭。当握着话筒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又不由清晰呈现出那刻骨铭心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