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秦笑的“东九块”不只是“东九块”那么简单。所有的资本游戏中,第一块资产只是放在杠杆一头重量最轻的筹码,它注定要撬动另一头那个更重的猎物。
唐子风想起邵冲刚才临走前不经意提到自己最近去了趟伦敦,登在世界最高的“伦敦眼”中俯瞰伦敦城夜景,感觉十分不错——“伦敦也是金融名城,上海也是。上海在北外滩倒是有个空地,若能造起一个摩天轮,每天都不分昼夜地旋转,倒也可以成为一个地标。在摩天轮眺望上海,上海黄浦江两岸景致绝对独一无二……”
“嗯,要造就造世界第一。取名恐怕有点难,上海已经有了个东方明珠……”
“不如就叫上海之星?”邵冲随口道。
唐子风心想,如果真的造起来,对“东九块”的地价无疑是重大利好。看来,邵冲与秦笑之间定有什么微妙合作,难道,邵冲是出于制衡的考虑,把“东九块”给了秦笑?
唐子风笑笑,秦笑也算是聪明人,送个地块的八分之一,一方面安抚了唐子风,因为当时参加公开招标的都是明牌,秦笑应当知道他也想过那块地。另一方面,把八分之一的地给了唐焕,就相当于把唐家也扯进了这个上海滩地产界最难搞的旋涡。因为“东九块”是上海老城区中最复杂的一个居民区,以后拆迁的重任,想必就要放在唐焕身上了。这也是很多地产大佬宁可卖来卖去,却不愿意涉足这块地皮开发的原因。秦笑如此一宣布,明白的人都知道,这块地有上海黑帮唐焕撑腰,顺势“东九块”威风大涨,拆迁时定能扫除不少障碍。
唐子风拨弄了几下手腕上的佛珠,心想,这次秦笑不惜血本,应当是动了真格。当时他们的招标是出了20多亿元现金都算流标。那后来的买家,原则上耗上的资本应当在30亿元现金以上,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唐子风微微一笑,既然秦笑对我儿子重情重义,那今天我唐子风也把我的盘托出。
唐子风也走上台,接过司仪的话筒:“干爹如此豪气,我这个亲爹怎么能甘拜下风?我其实也给儿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原本我还打算私下送给他,现在不如趁这个热闹,也请亲朋好友见证!”
唐子风顿了一会儿,说:“大家都知道,我们泰达系有家公司叫泰达信托。泰达信托是我们泰达系公司中最重要的资产之一。从今以后,我将这家公司正式交付给唐焕!”
圈内人都知道,泰达信托是泰达系中最重要的金融平台,泰达系中的资产魔术都在这个平台下运作。况且,泰达信托旗下已经有十几个信托项目,从股权私募到房地产无所不包,在业内颇为知名。泰达信托已然是源源不断的财富生产机器。
唐子风话音刚落,掌声雷动。
唐子风心里也明白,如此一来,唐焕金融圈定将人气大增,地位不止上升了一个台阶。谁都知道,资产游戏中,名声尤为重要。
婚礼的高潮只是刚刚开始。
唐焕开心坏了,忙不迭地给大佬们敬酒,每到一桌,都痛快地干掉,没过多久脸就红彤彤的。
照理说,唐焕是婚宴的主角,但唐子风才是这个无形的主子,时不时有人跑到唐子风那里,倾诉着各种各样的事,有些陌生的,就先客气地请教联系方式。还有个券商研究院院长跑来,直接与唐子风攀谈起他们最近看好的股票来,就像做一场不知不觉的路演。唐子风对这路人只好摆摆手:“今天我儿子结婚,不谈这些!”
唐焕一桌一桌敬着,很快就敬到唐子风这里,唐焕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爸,你有心事。”
唐子风心想,真是“知父莫如子”。就算是请来副市长邵冲做证婚人,就算是儿子事业蒸蒸日上,就算是整个婚礼盛大隆重,但他自己始终觉得,有个地方不完美。
唐焕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红红的脸愈发亮堂了起来,他快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唐焕身边多了高个子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有些瘦削,鼻子挺拔得过于硬朗,一脸清秀模样。他眼神坚定,深邃得几乎发亮。第一眼见到他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青年才俊”之类的字眼。
这完全出乎唐子风意料之外——这是他大约有四年没见过的小儿子——唐煜。
在见到唐煜的一刹那,老爷子心头“咯噔”一下,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宽慰自然地散发出来——他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最疼爱的,还是这个小儿子。
自四年前那次吵架,他们父子再没有见过面。唐子风只是从同行嘴里,旁敲侧击了解到一些关于唐煜的消息。唐煜曾在一家国际知名投行做对冲基金经理,业绩在布隆伯格上还排到过年度前十名。
唐子风很为这个儿子骄傲,要知道,那排名范围网罗了全球的投资高手,不亚于天才球手泰格·伍兹在世界高尔夫球上的排名。
他自己知道,唐煜当年那番话打到了他的软肋。唐煜飞往香港后,唐子风气得两天两夜都没睡着。他一想起唐煜与他发飙的样子,就气得浑身发抖。那几天,冷意直接从老爷子身体深处散发出来,连身旁的人都被这不明所以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
很多年以前,连唐子风自己都不记得多久前了,他就极希望把自己的投资大业交给唐煜。
大儿子唐焕虽能独当一面,但随着事业越来越大,唐子风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儿子在一些大局把握上,貌似还缺少一份高瞻远瞩的眼界,总是很难一下子把握到核心。这或许需要天赋,毕竟做大事人的思维,必须更有想象力与创造力,而不仅仅是开阔的历练。
在唐子风看来,高手总有一种出奇制胜的魅力,就如同他一贯喜爱的棋圣吴清源那样。老爷子看的人太多了,眼看着许多勤奋的人在登上越来越高的阶梯时,就失去了原先可以掌控的方向,似乎唯有天赋才能突破这样的天花板。不过幸运的是,唐焕每每在处理大局时,都会请教他,让唐子风在背后坐镇江山。唐子风也很高兴能有杨茗这样聪明的女人辅佐唐焕,至少可以弥补唐焕一些不足。
二儿子唐烨,做基金经理自然是绰绰有余。但他好像天生没有太大魄力。那次“潮州帮”对他的袭击,更给他带来身心上的摧残。如今他甲状腺功能亢进,身体急剧发胖。他说话时总是不经意地重复一些不自信的词句:“你觉得呢”、“或许”、“我大致这么想”。一个人骨子里的懦弱很难改变,唐子风从来不指望他能挑起大梁。当前他在基金公司的副总身份,也是靠唐子风拿钱铺出来的,让他做个内应足矣。
只有唐煜,在唐子风心中,是最理想的继承人。
但从那次争执后,唐子风痛心地觉得,这是一个警醒。在所有儿子中,他无疑对唐煜付出最多。然而就是这个自己最中意的孩子,对自己似乎完全不买账。那么就算他再出色,又与自己何干呢?唐子风曾经讽刺地想,不要再有什么寄托了!
与小儿子决绝的理性一直支撑着唐子风,以至于唐煜从香港打来的电话,唐子风从来没接过。
然而,唐子风发现自己终究无法欺骗内心。
在唐子风与唐煜重逢的那一刻,他发现,没法子,自己还是发自真心地喜欢这个儿子。
在唐煜走向他的时候,唐子风还是把头冷冷地转向别处,铁青着脸,满嘴的肉就像被铁钉固定起来似的。
“爸爸!”唐煜走上前,轻声叫唤着他。
唐子风的眼睛都没有朝他瞥一眼,身体如铜像般纹丝不动。
唐煜轻轻地说:“我在香港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唐子风感觉自己身体有个地方发出了松动的声响,像是坚硬的冰川从一个点断裂开来。在他印象中,唐煜从来不会说这么温情的话语。唐煜是一个像自己这样,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他知道,让一个执拗的男子汉说出这么深情的话语,需要多大勇气。
唐子风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我从香港给你带回来的礼物……”唐煜一边说着,一边在老爷子面前打开礼物,“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骑马,这是我让一个北欧的朋友带来的纯白蛇皮马鞍。爸爸,你看这个,这是我去西藏时找了一个手艺绝佳的师傅,用上好的和田玉手工打磨的围棋,还有这个,专供国宴的大红袍。”
这些礼物都很用心,尤其是大红袍——最近唐子风刚刚迷恋上在野外“斗茶”,这“斗茶”的雅趣,早已在金融圈中流行开来。
每次斗茶时,他都会想起苏轼那首词:“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唐煜坐在唐子风身旁,握住了父亲的手:“对不起……”
唐子风终于转过头来,近距离地看着儿子——眼前这挺拔英俊的儿子,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自信,目光是如此坚定,浑身充满了男子汉的气概。
两人不言不语,他们之间的隔阂已无声消融。
唐子风对唐煜这些年在大行做的对冲交易也产生了一些兴趣。
他知道,2000年年末,科技泡沫破灭,对全球市场都造成了巨大破坏。根据标准普尔的数据,2000年3月24日最高的1552.87点,到2002年10月10日最低跌到768.63点,32个月下跌超过50%。股市跳水,让投资商们心醉的科技股和网络股首当其冲。然而,套牢股票债券组合的投资商们开始普遍进行对冲基金投资。对冲基金做空高价股和高弹性股票,以及做一些别人较为警惕的海外投资,如东欧股,可转换债券以及困难债务等,整体仅损失1%。他们仿佛有自己的制胜法宝——无论在何种市场,都能制造出源源不断的回报。
唐煜似乎看出了唐子风对自己事业的兴趣。
唐煜说:“对冲交易最大的好处是,总是能找到机会,就算利率下降,我们借贷的资金——行话叫作‘杠杆借贷’,这笔价格就会更加低廉。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扩大投资,进一步吸入利润……”
唐子风觉得有些有趣,这与自己无风险套利的思维也有几分相似。
“我再来说说这几年我自己的投资吧!”唐煜一提到自己在香港做的事,眼睛熠熠发光,“我是个奥地利经济学派信徒,投资应当放在一个宏大的经济周期。我相信熊彼得,技术革新会引爆新的经济增长点!如果我生活在18和19世纪的英格兰,想提前知道整个工业革命的结果如何。我时常觉得,如果我不亲自坐在硅谷,就不知道20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对冲基金中有一种量化策略,就好像香农,这个发明二进制逻辑体系的教授认为,信息作为一个技术问题,与它本身的意思及语境没有关系。信息只是纯粹统计性的,因而可以编码。我就在想,能否将未来的技术革命带来的机会量化下来……”
唐煜激动的样子让唐子风想到浪漫主义之类的字眼,他继续沉默。
唐煜想起什么:“对了,爸爸,听说你的事业越做越大。”
唐子风像孩子一样负气地说:“尽是你瞧不起的玩意儿……”
“怎么会呢?爸爸。我后来想过了,四年前,我自己太幼稚了!中国有中国的投资方式。我至今认为,迈克尔·米尔肯和德雷克赛尔合作的垃圾债券投资,才是最有想象力的天才投资!在20世纪80年代末,几乎每天都有公司宣布并购,每只被并购的股票都可以在三个月内达到21%的收益。这是什么概念?不是天才是什么?爸爸,你就是这样的天才!”
唐子风冰冷的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丝暖意。
唐焕微带醉意地跑过来,说:“唐煜,跟我上来!”
唐煜大大方方地跟着唐焕来到台上。
唐焕敲了两下话筒,“我有消息要告诉大家……”
台下又安静下来,大部分人把目光投向唐煜,好奇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是谁。
“今天我很开心。我活了30多岁,从来就没有像今天那么开心过!我要好好感谢我的爸爸,我的干爸爸,还有我的老婆,给予了我那么多信任!是你们,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完整的人。”唐焕将目光投向了唐烨,“今天太完美了!我身旁的是我的弟弟。他特意从香港赶过来看我!”说着,唐焕好像过于兴奋,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眼泪。
大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依然拍起了手。
唐焕平静了一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我宣布,今天的礼金我都将捐献给市政府金融项目开发基金。也算是我唐焕为上海金融业出份力……”
婚礼的场子又热腾起来。
唐子风又笑了一下,他很清楚,这份基金很快便会曲线转到邵冲的下属部门管理,是市政府旗下专设的金融建设基金。
这时,有个手下跑过来,说:“休息室准备好了。”
唐子风点点头,他这一桌上的人瞬间在筵席上消失了。
四
这是多年来一次难得的聚首。
一个约莫50平方米的房间里,围坐着唐子风、唐烨、秦笑与韩昊。
这个VIP休息室,平时是供开会时宾客休息用的,里面摆放着几张软绵绵的复古大座椅,木雕精细的茶几上面,摆放着功夫茶的套具。
此时,这群人都无暇把玩这些。
“过会儿唐焕会过来……”唐子风开口道:“今天算是难得,大家都有时间聚在一起,以后这样的聚会,将定期办一次。”他停顿了一下:“我先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股权分置的具体方案已经通过了,这是刚才邵市长透露的,我希望大家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