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马甲在人流中往来穿梭，过道看起来永远狭窄不堪，所有人都在电脑的键盘上使劲挥舞，或是在理解另一个手持电话的交易员的唇语。实时更新的数字、图表、走势图在显示器上闪烁。
电话铃声、讲电话声连绵不绝，此起彼伏，就像一下子来到了一个热闹非凡的集市。只是与集市截然不同的是，这里的所有刀光剑影都藏于无形的极度混乱，最赤裸分明的唯有无穷无尽的金钱与欲望。
这个交易大厅，很久没像今天那么喧嚣与忙碌。
袁得鱼走到自己那个席位，套上红马夹的时候，感觉到背后的目光犹如射来的芒刺。
他转过身，看到那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那张如《终结者》中施瓦辛格一样的僵硬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就算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这个笑容也像是牙膏筒里最后的牙膏是被死命挤出一般。
那人身边围着一群谄媚的人，有些热情地朝他鼓掌：“漂亮啊，唐总！今天果然是多头啊。这么好的涨幅，多年不见啊，你肯定赚了不少吧！”
唐子风丝毫不理会那些人，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袁得鱼，目露凶光。
在袁得鱼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说：“袁得鱼，你就要输了！因为，今天这里是我的战场！”
“你的战场有什么用？在客场我也照样赢给你看！”
袁得鱼一坐下来就盯着盘面，快速做着心算：“今天，泰达证券上涨了9.9%，现在的股价是28.80元。股价如果冲破30元，唐子风就大获全胜，现在还有一点点距离……”
“今天几号？”
“4月24日。”
袁得鱼想了想，那份对赌协议上的日期是4月30日，也就是说，只有6天时间。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这几天里，泰达证券再上涨4.16%，那自己就彻底输了！
“老大，如果唐子风赢了，大概赚多少钱？”
“他的10亿元资金将足足翻7倍。”
“我们呢？”
“倾家荡产吧！”
“这……我可以交辞职报告吗？”
大厅里一阵阵欢呼声，此起彼伏，时不时传来快乐的笑声。
袁得鱼紧紧握住拳头，当前，只有断崖式的下跌，才是唯一可以反转的机会。就像一群马在向前奔跑，如果前方道路一直很平坦，那么，跑在前面的永远是白马。只有在不同的恶劣环境下，才能出现一匹黑马。就像大卫·休谟说的，没有对白天鹅进行大量观察，就无法断言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可是，只要观察到有一只黑天鹅就足以推翻那个结论。自己玩的，不正是黑天鹅战略吗？自己之所以做了一个100倍的杠杆的交易。他孤注一掷的就是，那千年难遇的黑天鹅！他会这么幸运吗？
交易大厅里，疯狂的下单犹如一个个往水里扑的饺子，喧闹非凡。
2008年4月24日截至收盘，上证综指锁定在3583.03点，当天上涨幅度高达9.29%。整个A股仅两只个股下跌，以涨停报收的股票达到860多只，占到有交易的1416只股票的六成。
收盘时，泰达证券牢牢封在28.80元的涨停位。
看起来，这里俨然还是一个火红的牛市。
2008年4月25日，一大早就有消息传出，证监会将适时推出融资融券业务，这个刺激交投活跃的新闻，一下子稳住了市场的信心，市场又向前冲出一截。
收盘时，较之前一天略有回档，小降0.71%。
泰达证券股价与前一天持平，依旧是28.80元。
唐子风对此并不在意，他知道市场大涨后的第二天，很多人会进行调仓。至少，上面的人已经给足了马力，他感到十分欣慰。
4月28日，隔了一个双休日的大盘，继续下降，跌了2.33%。
就像是提前安排好的那样，泰达证券一早就发布了一条消息——泰达证券年度分红提前披露，分配预案是10转增10，分红2元，将于一周后发布。
泰达证券在大比例现金分红的消息刺激下，逆势反涨了1.55个点，收盘的价位落在29.25元。
不知为什么，唐子风这个时候，反倒有点慌神了，刺激的消息几乎都发出去了，价格的反应却没有预想的那么激烈。
当前还只剩下2天时间，他能把价格稳固在30元以上吗？
他打电话给他几个其他券商管道：“你们都顶一下，你们这两天都在干什么？真他妈的不顶用啊！”
“我们在顶啊！你给我们的资金我们基本都用下去了，你看龙虎榜上的涨停板交易所营业席位。最近三天，我们差不多买了5000多万元，足以拉升3到5个点……”
唐子风马上打开交易数据看了起来，果然，东北客户资产管理部，银海证券宁波大庆南路营业部，自己合作的“四小天王”资金无一不是净流入，每天的资金量都在七八百万。
唐子风仔细一看，顿时头皮发凉——在泰达证券股票的龙虎榜最后，竟有4个“机构专用”席位——这四个“机构专用”这几天来都在抛出大量卖单，加起来有7000多万。
正是这些机构的打压，把泰达证券的股价死劲给拽了下去。
唐子风生气地想，究竟是谁占着“机构专用”的席位跟老子作对？
唐子风知道，券商席位与机构席位分开统计，机构专用席位主要是指：基金、社保、QFII、保险这四大主流机构进出市场的通道。
那四个“十恶不赦”的机构席位，难道是基金所为？不会。他很熟悉基金的操作风格，泰达证券一向不是基金重仓股，这段时间也没有基金经理在他们那里调研，本来就没什么持仓量，也就无从谈出货量。难道是社保与保险？也不会，这些资金都是“国家队”，他们还没光顾泰达证券这样的题材股的习惯。
难道是QFII？
唐子风打开进一步的机构持仓解析软件，不由愣在那里，他使劲地摇头——果然是QFII账户，那四个机构专用的代码都是8与9打头的，这就是QFII的专用席位。
太奇怪了，自己什么时候与那些大行干上了！
唐子风打了个电话给唐煜，这个小儿子，如今大有用处了。
“唐煜，你帮我查一下哪些大行在抛售泰达证券！”
没想到唐煜正陷入一片繁忙中：“爸爸，全球经济出大事了！次贷危机全面爆发了，好多投行可能熬过不过今年！我没法帮你查，因为他们无暇统计这些数据！”
“你说的出大事，是什么意思？”唐子风警觉起来。
“马上就会有大行破产了！雷曼快倒了！大投行贝尔斯登也在寻求紧急融资！美国六大抵押贷款银行都开始启用‘救生索’计划！全球金融体系开始混乱了……”
“你们是不是多虑了！”唐子风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开始有点怕了。
他想起自己几个月前在与袁得鱼打赌时，袁得鱼就这么放言过，但自己完全没有听进去。
不过，唐子风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有的是钱，只要顶顶就好了，他堂堂一个泰达系霸主，还用担心一只股票的股价，几天内顶不过去么？
“爸爸，这次不是一般的危机，可能是像1929年那样的大经济危机！你赶紧自保吧！”
“不，不会的。”唐子风不敢面对现实，“A股前两天大盘还涨过9.29%！”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美国这个全球金融中心都保不住了，中国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唐子风挂了电话，陷入一种无比痛苦的情绪中。
难道自己真的要输了么？
审判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到。
2008年4月29日一开盘，市场走势没有明显下滑，反倒出现了平稳上升。
一夜没睡好的唐子风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泰达证券股价走势忽然间就像个病秧子，颤颤巍巍震荡起来。
唐子风的汗都冒出来了。
他仿佛在迷蒙中看到，泰达证券的盘面上有两拨势均力敌的力量在相互厮杀，就像两条可怕的巨兽，它们凶猛地吼叫，厮打在一起，股价不上不下，但把他的心绞杀得七上八下。
唐子风紧紧握着拳头，泰达证券价格快冲破30元吧！他一边盯着泰达证券萎靡不振的盘面，一边拿出自己所能凑的所有资金，约莫3000万元，狠命地追杀到那些不同通道去。
加足料的泰达证券果然一路飙升，早盘就大涨4%，一下子冲破30元大关。
唐子风松了口气，终于越过了这道大坎。
唐子风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袁得鱼。
他原本以为袁得鱼会气得咬牙切齿，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袁得鱼斜靠在位置上，跷着二郎腿，脑袋上还挂着一副白色的大耳麦，歪着脑袋看报纸。
到了下午，泰达证券价格一直盘旋在30.5元上下。
收盘最后3分钟的时候，袁得鱼像过了电一样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袁得鱼的手指在小键盘上来回飞舞，凌厉异常。
唐子风不知道袁得鱼在做什么，眯着眼睛看着他。
他屏幕右边分比成交的小框里，瞬间跳出无数挂单，数量都很小，多数是两位数，甚至有些是一位数，但那30.5元的股价，像是被一大群蚂蚁蚕食一般，从小数点后两位开始，一口一口吞掉，只见数字一下子变成了30.49、30.48、30.47……这种机械般的节奏感像秒表倒计时那样残酷得精准。
唐子风只感觉到背脊发麻，他握电话听筒的手都有点发软：“你们，快，快点继续拉！”
“老大，筹码都用完了！又被那些机构专用席位冲下来了，我们能顶住在30元已经不容易啦！真的一点点筹码也没了！你不知道有多可怕，我们打多少，那些机构就拿多少筹码扑回来，就像消防队员一样，把我们的大火瞬间浇灭了啊！我们也很痛苦啊！”
“你们这些个废物！”唐子风气得扔下电话，“你们返点一个子也甭想拿！”
他抬起头，偌大的屏幕上刚好显示的就是他的泰达证券。
那股价还是在一点点被吞噬，30.23元，30.22元，30.21元……就像死亡的咒语与远古的催魂曲，静悄悄地推进，像一排排蝗虫，有节奏地大口吞噬着丰盛的食物。
袁得鱼娴熟地在键盘上挥舞，手指速度飞快，甚至连手指挥舞的弧线都无法看清，又如此轻柔，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背部，抑或是嵇康在弹奏自己心爱的《广陵散》……
唐子风看傻了，这不正是多年前失传的“凌波微步”？他醒悟过来：“这，这不就是跌停板吸筹洗盘法？”
戴着大耳麦的袁得鱼转过身来：“你说对了一半！这是我的升级版。我现在弹的是那个绝技的小序曲，我的八分之一拍是不是还算精湛？”
“不要再搞了！不要再搞了！”唐子风失态地冲上去，拉住袁得鱼的肩往外拔。
旁边的手下也一起冲了上去，但已经太迟了！
袁得鱼站了起来，看了一下手表：“嗯，现在还剩下最后一分钟，我都操作好了！现在电脑就按照我刚才的输入一步一步执行，改不了喽！”
唐子风直接扑到电脑上，气急败坏地按着取消键，但一点用都没有，他看到一长串卖单挂在那里，一点一点向上移动。
泰达证券的最终成交价显示——29.99元。
29.99元！真的是29.99元！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是这个价格——29.99元。
唐子风陷入彻底的崩溃。
他浑身颤抖起来，这是他最害怕看到的结局。
他很后悔，在2008年年初的时候，和雷曼兄弟签了一份可分拆认股权证协议。那时候，泰达证券的股价是25元。
根据那份金融衍生品协议约定，唐子风买入由雷曼兄弟发行的5亿份泰达证券上市公司的可分离债，每张可分离债的纸面价值是2元，唐子风花10亿元资金购买。
双方约定，2008年4月30日为可分离债行使日。
唐子风看中的是，每1份可分离债，包含0.2份30元的泰达证券认股权证。这也就意味着，他花的10亿元中，有1亿份泰达证券股份。
对赌协议赌的是，如果在2008年4月30日，泰达证券股价在30元协议价格以上，那么，唐子风只需支付2元，就可以用30元的成本价格认股到1亿份当天价格的泰达证券。泰达证券总股份不过1.5亿股，那么，唐子风就能直接掌控70%的股权，从而实现自己曲线控股的目的。
然而，这10亿元资金如果全都是唐子风自己的也就算了，危险之处就在于这是一个打包的信托产品，有十几个认购这个信托的主子。
此前，唐子风的操作都给他们带来了丰厚的收益，他们基本都把自己前几次赚来的资金，又都放在这个信托包里。
现在的情况是，股票价格是29.99元，低于当时约定的30元。按协议规定，如果低于合同价，那认股权证自动无效。这也就意味着，唐子风这份信托投出去的10亿元成本，最后只能拿到5亿份可分离债，再减去1年期无担保债券的10%的利息和5%的手续费，只剩下500万元。
投出去10亿元，最后只剩下500万元，损失超过99%，这对于一个投资高手而言是多么巨大的一场悲剧。
然而，如果唐子风赢了，如果泰达证券的收盘价在30元以上，那唐子风单单认股部分的获益就从10亿元变成了30亿元。如果价格在60元，他的10亿元就变成了60亿元，这是一个相当可怕的杠杆。
唯一的风险就是不能让价格低于30元，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原本看好的一往无前的大牛市，竟然一下子掉头直落，泰达证券竟然连30元都没能挺过去。
唐子风知道，他彻底输了，这10亿元资金就像一堆泡沫，在阳光下一放就马上缩水风干成几张碎纸片——衍生品的金融游戏实在太可怕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很渺小，庞大的身躯大也越来越矮，仿佛就要低到地里去。
2008年4月29日收盘后，正走向证券大厦的唐烨摇晃着手机，他很纳闷，明明前一天，刚刚充了500元，但手机却拨打不出去，难怪一直联系不上父亲。
他想在手机上看一下泰达证券的股价，但什么都看不到，焦急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