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证券大厦时,他看到不知是哪家银行公司在搞什么热闹的信用卡促销活动,门口站着一排穿着红色短裙的女子,手上拿着各种礼品,她们就像拉拉队那样,扭动着屁股,摇摆着多彩的裙摆,吹着彩色的塑料喇叭……
外面的街道上,天空有些阴沉,这一整天都没出过太阳。
唐烨感到燥热,这些风骚的姑娘们,挡住了他前往证券大厦的路。
他在等待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这个路口的红绿灯切换时间一向要等很久。
唐烨在路口静静地等待,一边吃着薯片——自从发福之后,他就经常吃一些大多数人眼中的垃圾食品。
他瞥见在马路右侧路口停着的一辆金杯牌面包车,这种车虽然可以载很多人,但很多公司早已经不用了,都换上了好看又耐用的沃尔沃吉普之类。
红绿灯换了。
他一边浮想联翩,一边朝马路对面跑去。
那辆金杯却一下子冲了出来。
唐烨霎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来不及了,他的右肩像是被铁锤猛击了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手上的薯片在空中散落,他的身体像一只球一样滚倒在马路边,狠狠摔在水泥地上,滑出好远,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醒目的血泊。
他眼睛里,浮满了一抹抹红色的短裙和女孩子们惊慌失措的面孔,神情看起来都异样得有一些可怕,这种感觉,在很多年前是如此的相似。
无情的车辆朝他继续碾来,唐烨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在最后一刻,他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唐焕的手下都在暗中保护着他,就像一道坚实的围墙。唐焕事发后,那道坚实的围墙已然轰然倒下。恍然之间他意识到,这座围墙,不是靠人情之类冠冕堂皇的所谓“江湖义气”搭建,而是赤赤裸的金钱,他睁大着眼睛——记忆像海水一样漫过脑际……
他从小就是家里最乖巧的孩子,学习成绩也还算不错。然而,可能就是那种中庸的个性与才干,使得他一直被家里人忽略。他想起自己最被父亲认可的一次,是父亲与唐煜吵翻之后,唐子风对自己说的那两个字:“壮丽。”他想起了那天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自己只不过是在这个家族里没有存在感的废物。他想起多年前接女儿时,差点被人用绳子活活勒死,幸好唐焕及时赶到,把潮州帮几个人抓住后一阵暴打。
如果他没猜错,这些人又回来了!他想起自己在家中躺着时,妻子不愿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带着女儿永远地离开了他。他眼睁睁看着天真可爱的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伸出双手,却什么都够不着……他永远都记得女儿小时候手里摇着烟花的天使模样……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唐子风宽厚地冲自己笑的脸庞,“壮丽”,他说——唐焕带着浅浅的微笑死去……
大马路上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去,胆小的人在对街紧张地张望。
金杯车的司机动作奇怪地从两栋楼中间的缝隙穿过,急驰而去。
唐子风在证券大厦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他心悸不已。
接到电话时,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去现场看一眼。
他静静地等待,听到救护车早就呼啸而过,楼底下人群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才探出头去,呆呆凝望着那块用白粉笔描画出的人影……
他的眼泪顺延着布满皱纹的脸滑落下去。
在几个亲信的陪同下,他走下楼。
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儿子的气息,腥腥的,无比真实。
他垂下头,继而,他跪下来,抚摸了一下潮湿的地面,突然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
现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都想不到,一个上了年纪、平时面无表情的人,居然发出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时而低沉如黑夜中的海水翻涛,时而嚎叫如丧事中号子刺耳的走音。
无论是谁,都在空气的震动中,感受到了唐子风莫大的悲恸。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不断捶击着自己的胸口,反复地念着:“爸爸对不起你们。”
他的这个动作与低语,持续了很久很久,整个五官都痛苦得拧到了一起,鼻涕与泪水都挂满在脸上。他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在旁观者看来,唐子风从来没有那么苍老过:“扶,扶我……去,小白楼……”
唐子风坐在办公室里,充满恐惧,他还没有从儿子的猝死中挣脱出来。他浑身发抖,害怕那些个信托持有者找来,他们肯定会六亲不认,直接要了他的命!
他无法动弹,浑身直冒冷汗,不敢往下去想。
他听到了就像二战时期犹太集中营拉警报汽笛声的那种耳鸣,冷风在耳边凶猛地呼啸。
隔壁房间传来一支年代久远的影视歌曲,由远及近地飘来,遥远而清晰——“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
记得很多年前,袁观潮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两人在唐子风北京宅子的院子里,一起坐在一大张从黄山背来的大藤椅上,看着18寸的一台黑白彩电。
那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八月桂花香》,胡雪岩与董武琪两兄弟的命运,同他与袁观潮之间,有着某种似曾相识的巧合。
他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用尽力气将通话键打开,里面传出唐煜的声音:“爸爸,你说话啊!爸爸,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今天晚上就回来看你!”
三
这天晚上,袁得鱼没想过自己会来这里,他也没想到这场与唐子风的终极决战竟以如此安静而单调的方式结束。
袁得鱼也意识到,距离协议还剩下最后一天,但唐子风已无心恋战。
有时候,击溃一个人信心的方式,就是让他一点一点沉落下去。
袁得鱼在挥洒“跌停板洗盘吸筹法”的时候,他似乎能听到唐子风心里某个地方溃败的声响。
袁得鱼也清楚,这与唐子风最近一连的不幸遭遇有些关联。人到老年,谁能抵御接连丧子的苦痛?
但袁得鱼还是得与唐子风见一次面,和他好好聊聊。
他现在,或许是唯一一个能把这盘死棋下活的人。
袁得鱼抬起头,望了望唐子风闪烁着灯光的府邸。
那个府邸,原来应当是灯火通明的吧,如今,只有3楼最南边的那个房间,有微光传来。他知道,那是唐子风的书房。
这个房子看起来好像是自己童年时住的那个花园洋房,他至今还记得,从大厅的火炉借着穿堂风流过来的融融热气。
唯一不同的是,这座府邸坐落在湖南路上。在上海滩,康平路一带的徐家汇一隅,是一片神秘的土地,与权贵、红色血脉、金钱,有着得天独厚的微妙联系。
袁得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此前的他,看起来如此飞扬跋扈,而现在,他整个人几乎萎缩成一个孱弱的幽灵。
他只身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角落里只有一道黯然的光。
看得出,他抑郁了很久,黑眼袋就像两把汤勺一样,无情地挂在眼睛下方,岁月的皱纹刻在脸上,整张脸像覆盖了一层灰沙,无精打采。
袁得鱼朝他走近,从风衣里,掏出一沓文件扔给了唐子风。
“你的计划不是没有救!你看看这个!”
唐子风不明所以地看了袁得鱼一眼,将信将疑地拿起那沓文件看了起来。看完后,他一的眼睛亮了一下:“相当完美的对冲!”
这是4份对赌协议,都以股权掉期合同为执行对象。
袁得鱼与4家不同的投行签署了内容几乎一样的协议,每份协议都称,袁得鱼以250万元的成本,买下价值每份杠杆数为10倍的泰达证券认沽权证。袁得鱼以250万的成本,买下了差不多833万份权证。
每份认沽权证的价格为30元,意味着如果在2008年4月30日这天,泰达证券股价在30元以下,那袁得鱼就能拿到2.5亿元价值的泰达证券,相当于投行要支付给袁得鱼成本10倍的认股资金,若是高出30元,那袁得鱼的损失就是这张合同价格,相当于白白送给他们250万。因为如果泰达证券的价格在30元以上,那认沽权证宣布自动无效。
可以说,这份合同,是唐子风之前所签订的合同最完美的对冲协议。
“我接触这些投行的时候,他们正好打算扩大在中国的金融衍生品业务,他们以为这是稳赚手续费的买卖,就跟我签订了协议。直到后来,他们才明白,如果我赢了,他们会亏10亿元。然而,如果你赢了,那他们至少得付你30亿元。于是,这些投行在这段时间内,联手将泰达证券的价格打压到30元以下。所以,现在的结果是,你损失了10亿元,而我,赚到了10亿元。对他们来说,不会亏本!”
唐子风不禁发出一阵感慨,原来那四家投行的机构专用账户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这份设计巧妙的协议,无形中让自己与四大投行的利益直接对立上了!
唐子风苦笑起来,如果让自己赢,这四家投行就要损失30多亿元,如果让袁得鱼赢,就损失10亿元,这四大投行到最后关头不砸我唐子风才怪!
“接下来,他们会从二级市场上买下3332万股泰达证券,所以,我将拥有22.21%的泰达证券,超过你的12%股份。”
“你……”唐子风绝望不已,他没想到泰达证券最后会落到这小子手上。
“你真不应该持那么少的股份,谁让你太贪心,想通过这个方法,让持股比例增加70%。我知道,你没有其他选择,因为这个泰达证券,已经属于那个信托公司了。所以,你想通过这个方法,偷偷让自己绝对控股。只可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袁得鱼笑了笑,继续往下说:“谢谢你,让我学到了这么个快速反客为主的方法,你用这类方法,不知道控股了多少家上市公司了,不是么?我说过,我会用所有你们最擅长的方法,让你们尝到自己种下的毒果是什么滋味。有一句名言在华尔街很流行,中国也有一句类似的话,我正好可以送给你——一鸟在手,胜过两鸟在林!”
唐子风这下算是彻底绝望了,胸口一阵猛烈的心悸,喘不过气来,完全瘫软在椅子上。
过了许久,他平静下来,用一种有气无力,但又极力想保持讽刺的语气说道:“其实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招数了!比尔·盖茨,不也是这个路数吗?”
袁得鱼在他身旁坐下,他发现,那个男人的脸色已经彻底铁青了。
袁得鱼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愿闻其详。”
“当时,IBM这个专门军用的商业巨头,他们急于在市场上找到一个操作程序。比尔·盖茨知道这个消息后,尽管当时他并没有开发成功,但他还是与IBM签订了一个协议,结成了战略联盟伙伴。他拿着这个协议,找到了另一个人,那人手里正好有一套成熟的操作程序,就是后来的MSDOS操作系统。比尔·盖茨给了人家5万美元,把这个程序拿了下来。平庸的人会怎么想?他们会想,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发,就不敢跟IBM签了,不是吗?他们也会顾虑,万一签了之后,有了程序的人不卖给我怎么办呢?但他们都错了,都错了!实际上,在IBM那已经让比尔·盖茨占了先机,所以那个人不如出一个高价卖给比尔·盖茨,就这么简单!”
“你白费了那么多口舌,说的不过就是那个老套的故事。我也有一个,也是跟比尔·盖茨有关的。从前,有个精明的商人,有一天他跟儿子说,我已经帮你选好了一个女孩子,我希望你娶她。儿子不以为然。商人说,我说的这个女孩可是比尔·盖茨的女儿哦。在一次聚会中,商人又跑到比尔·盖茨那里,说,我帮你的女儿介绍个好丈夫。比尔·盖茨说,我的女儿还没考虑嫁人呢。商人说,这个年轻人是世界银行的副总裁哦。接着,这个商人又去见了世界银行的总裁,他说,我想介绍一位年轻人来当贵行的副总。总裁说,我们已经有很多位副总裁了。商人说,我说的这年轻人可是比尔·盖茨的女婿喔!最后,这个商人的儿子娶了比尔·盖茨的女儿,又当上世界银行的副总……”
唐子风眼神里突然流露出伤感的气息,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急急如律令”,他慢慢地把这个已经戴在脖子上多年的纪念物拿了出来。
“这玉本来有两块,其中一块应该是你爸爸的……”唐子风说起杭州那次在三生石的境遇。
当年,他们这批东渡日本的留学生,一队大概十人,从香火很旺的灵隐寺走出,信步走上了东边的山头,在林间小道悠闲漫步,畅所欲言地聊着各种抱负。当日,山间景色优美,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竹林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不知不觉,天色却阴暗下来,天空呈青紫色,一时间狂风大作。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倾倒下来。
唐子风与袁观潮正好看到山间一隅有一座寺庙,门虚掩着,两人便推门而入。
寺庙里面,只见一个老和尚在念经打坐。
他们在躲雨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与其他同学失去了联系。
当时,袁观潮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心中升腾起一股感慨,他说:“唐兄,在这届同学中间,就属你我最为投缘,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知你想的是否与我一样?”唐子风大喜,“此时此刻,就我们两人避雨到这个孤寺中,似乎昭示出一种缘分,我们不如在这里结拜兄弟。”
袁观潮大笑:“不愧是兄弟,心有灵犀,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于是两人就在这个也不知是什么名头的寺庙中结拜了起来。
拜完之后,雨声渐小,离开之际,袁观潮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寺中和尚:“师傅,这是什么寺庙,怎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地,孤零零的一座?”
和尚慢慢地说:“这里原先是很大的寺庙,如果追根溯源,应算是天竺寺的一脉,但几经磨难,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寺落中,目前只剩下这座孤寺保存得最为完整,本寺也称法镜寺,有个神奇之处……”
“哦?”这句话勾起了袁观潮的好奇心。
“距离寺庙不远,有一块大石,名叫三生石,这块石头也叫情义石。我看你们刚才在结拜,还以为你们是为缘石而来。”于是和尚说起了富家子弟李源与住持高僧圆泽禅师之间的情意,非常之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