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清朝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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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开国:六边形合力驱动的时代(4)

江南地区就因此而爆发了大规模的抵抗运动,让清朝统治者大伤脑筋,而且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以说,如果没有剃发这种“攻身”战术,就可能不会有后来惨烈的攻城行为。

清朝统治者“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命令一下,一向“民风柔弱”的江南民众的反抗怒火,立刻在松山、昆山、苏州、嘉兴、绍兴、江阴等地熊熊燃烧。

嘉定,现属上海市,明清之际是江南的一大重镇。剃发令颁发后,明朝的左通政使侯峒曾和进士黄淳耀召集了数万军民,誓死留发与城共存亡。清朝的世袭罔替王爷勒克德浑亲自督战攻城,义军面对强敌死守孤城数日,不想天降大雨,偏巧明朝降将吴淞总兵李成栋携带大炮助攻,雨过炮响城墙多处坍塌,清军潮水般入城,与无援的义军展开巷战,由早上杀至傍晚。侯峒曾携二子投水而死,黄淳耀自缢身亡,为虎作伥的李成栋居然下令屠城,两万余军民当即死在钢刀之下。

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初四。在随后的七月二十六日、八月十六日,嘉定城郊又有两路义兵誓死不剃发,李成栋又下令屠杀无辜百姓,全城大约二十万人,几乎被屠杀殆尽。这就是清初鼎鼎大名的暴行“嘉定三屠”。

江阴,与扬州、嘉定这些江南重镇比起来,不过是一座小小的要塞,全城仅九万多人。被百姓们推举为守城统帅的是一位已经离任的典史阎应元。这位阎典史应全城百姓的重托,在二十四万清兵的大炮、强弩之下,担当起了九万平民百姓的指挥官。

在随后的八十一天中,阎应元与全城百姓同仇敌忾,杀死敌军七万五千余人,其中三位王爷、十八位大将。阎典史几乎使用了三十六计中的所有计谋,诈降、设伏、火攻、草人借箭、装神弄鬼、声东击西、夜袭敌营、城头楚歌,居然连人体炸弹也用上了。

阎应元招募老者自愿出城诈降,将炸药放在装银两的木桶夹层中,献纳时引燃导火索,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与清军王爷一、上将三及三千将士玉石俱焚。

破城之日,阎应元身中数箭投水自尽,被清兵拉出水面后刺断胫骨令其下跪,他倒地后膝盖不弯直至气绝。

有人统计,江阴小城,城内被屠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被杀者七万五千余众,江阴遗民仅五十三人躲在寺观塔上保全了性命。

阎应元临终前一日,在江阴城楼上留有一首绝命联,说的就是“留发不留头”的夙愿: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守城,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因为剃发令不得人心,江南地区广大民众都纷纷建立当地武装,与之对抗。统治者为了表示其以剃发来实行专制统治的决心,进行了十分残酷的镇压。除去江阴与嘉定的血案之外,屠昆山、屠常熟、屠苏州、屠海宁、屠广州、屠赣州、屠湘潭都是因此发生的。

剃发令颁布之时,南明小朝廷的使臣、兵部左侍郎(副部长)左懋第正羁居在北京太医院。随员艾大选怕死,遵旨剃发梳起了大辫子,左懋第将其乱棍打死。摄政王多尔衮听说后,派左懋第已经降清的弟弟左懋泰去诘责,左懋第明知故问,责骂弟弟:“你是满清降官,怎么敢冒称是我左家的人呢?”随之将其骂出馆舍。多尔衮大怒,亲自提审。当问道:“你为何不肯剃头?”左懋第的回答掷地有声:“头可断,发不可断!”多尔衮居然违背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惯例,将左懋第杀害。

在剃发令颁布之前,清朝自入关到占领南京,其间无论是挥戈西征还是举兵南伐,无不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许多地方甚至是兵不血刃、传檄而定,没有受到十分顽强的抵抗。为何汉人的抵抗态度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呢?

其实,剃发触及了民众最敏感的神经。百姓并不介意改朝换代,虽然金銮殿的皇帝变了,但只要自己不受干扰照旧生活,中国仍然是中国。但满清剃头令颁布之时,民众如梦大醒,觉得清朝皇帝不仅要征发赋税,还要变革他们维持了千年的风俗习惯,毁掉文化传统。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热血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一时之间竟成燎原之势。

当时的西方传教士对此颇感不解。他们疑问为什么“为保守头颅柔顺如羊之汉人,今则因保守其发而奋起如虎”?其实道理很简单,人们“保守头颅”是不愿为保卫昏庸的腐败明廷上阵拼杀。后来“奋起如虎”则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民族尊严。

剃发,闹剧还是悲剧

在剃发令受到广大民众的抵抗之后,多尔衮并没有收回成命,相反想借此机会,狠狠打击那些不肯臣服的百姓。但是很多官员都对此十分不以为然,尤其是那些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前明官员。

洪承畴在这个问题上比较有远见。他明白在剃发的问题上无法让多尔衮改变主意,也知道如果提出反对意见,不但不能改变现状反而会白白送命,所以他使用了迂回的策略,想借此缓和剃发令带来的危机。他向朝廷进了一个“三从三不从”的奏章,即男从女不从,官从吏不从,生从死不从。

他的这一建议,既没有违背多尔衮的意思,又起到了缓冲作用,于是就被采纳。

此后的三百年间,汉族女人可以穿明代衣裙、梳汉式发髻,衙署的吏役可以着汉式的差服;死人入殓亦可打开发辫穿汉式衣衫。这样一来,稍稍缓和了平民百姓对异族习俗的抵触情绪。这正是洪承畴的高明之处,他早已看透了多尔衮偏激、狭隘的举动肯定挡不住民众出自对本民族文化的热爱而进行的反抗,他的“三从三不从”,正是想为新王朝和百姓之间弥补裂痕而出的一计。在近两代人的时间内,清朝统治者不仅对反抗者进行血腥屠杀,而且对已经顺降者也实施严格的管控,只要对剃发令稍有懈怠,便立刻人头落地,甚至累及他人。

顺治二年(1645年),江宁巡抚土国宝宣布:“剃发、改装是新朝第一严令,通行天下,法在必行者,不论绅士军民人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南山可移,此令不可动!”镇江知府从别处运来拒不剃发者的首级示众,威胁人民,贴出告示:“一人不剃发全家斩,一家不剃全村斩!”

顺治二年十一月,多尔衮往京东地区打猎,有人报告丰润县生员张苏之子张东海“不行剃发”。多尔滚当即派人将张东海斩首,其父杖责五十,革去生员名色,庄头和邻里四人分别受杖。

顺治五年,黄州府广济县民胡俊甫因居住乡村,一度患病卧床,没有剃发。知府牛铨下乡踏勘荒田,胡俊甫莽撞地跑到知府大人面前诉说灾荒困苦。深得“时中之道”的牛铨一眼瞥见这个蓄发违制之人,不禁心花怒放,立即解往湖广总督罗绣锦处请功。结果“胡俊甫立正典刑,乡保张赞宇、邻佑张生祖、夏正德各鞭一百”,该县知县郝光辅也以失察罚俸示惩。

顺治十年,刑部擒获了两个没有剃发的人,“供系唱旦戏子,故此留发;在外戏子似此尚多”。顺治皇帝立即颁诏:“剃头之令,不遵者斩,颁行已久,并无戏子准与留发之例。今二犯敢于违禁,好生可恶。着刑部作速刊刻告示,内外通行传饬,如有借前项戏子名色留发者限文到十日内即行剃发;若过限仍敢违禁,许诸人即为拿获,在内送刑部审明处斩,在外送该管地方官奏请正法。如见者不行举首,勿论官民从重治罪。”

值得一提的是,清朝统治者在颁布剃发令所要求的剃发标准,并非现在人们常常看到的剃半个头,而是将头颅四周的头发都剃掉,只留一顶如钱大,结辫下垂。在头顶留发一钱大,大于一钱要处死!那种清末才有的阴阳头发式,放在当时也得死,因为按照清政府的规定:“剃发不如式者亦斩。”

根据当时人的记载,清朝所规定的发型,就是所谓的“小顶辫发”。要求每个人都把以前“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头发屈辱地剃去,只留下铜钱大一点,梳成一根小辫,叫“金钱鼠尾”式。这样奇怪的发型,确实是很多民众难以接受的,但有军队和屠刀在后面撑腰,剃发还是不剃发,就变成了无法自由选择的事情。

1647年,清朝在广州的剃发令中,规定必须剃成“金钱鼠尾”式后,居然还说:“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这就不但是对人身的嘲笑,更是一种政治上的轻蔑了。

当时福州有一位遗民在《思文大纪》中就愤怒地写道:“时剃头令下,闾左无一免者。金钱鼠尾,几成遍地腥膻。”而著名的思想家顾炎武更是痛心疾首地写下诗句:“华人髡为夷,苟活不如死!”

剃发易衣冠成了顺治年间社会矛盾的焦点。不仅激起了广大新征服地区人民士绅的反抗,就连已经剃发的清朝忠顺之臣、甚至清朝贵族中也有人对此政策提出了疑义。然而清朝最高统治者推行剃发易服决心之大,态度之坚决,丝毫没有通融的余地。

顺治十一年(1654),一直受到清廷最高统治者多尔衮、福临的信任而官居吏部尚书、内院大学士的陈名夏,私下议论说:“只须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矣!”他的话传到统治者耳中,便被处以绞刑。弹劾陈名夏的,是早在清朝还没入关就已降清的宁完我。

宁完我在奏疏中说:“臣思我国臣民之众,不敌明朝十分之一,而能统一天下者,以衣服便于骑射,士马精强故也。今名夏欲宽衣博带,变清为明,是计弱我国也。”显然,这是一种莫须有的罪名。其实陈名夏很明显只是出于对新王朝的一片忠心,但他的私下议论却触犯了清廷的忌讳,所以被杀也在预料之中。

清朝在全国的统治确立之后,清朝贵族内部也有人就冠服问题提出疑义,要求考虑恢复华夏衣冠,但统治集团上层对此也坚决予以整肃。号称开明、虚心向汉人学习的皇帝顺治说:“宽服大袖,以待人宰割乎?”可见其把发型、服装与政治问题挂钩的警惕之心。

“衣服骑射,不可轻变”也是皇太极早在入关之前就告戒过清朝贵族们的“祖训”。皇太极总结以前辽、金、元的教训认为:游牧贵族一旦从马背上下来,就很快淹没在汉化的潮流中。所以,为避免自己的民族被“同化”,他们的装束绝不能改变,同时,清朝胡服也是保证骑射的必要。但是,他们却一相情愿想要把其他民族的风俗也同化,这就是相当荒谬的事情了。

剃发,是清朝建国中的一个特殊事件,但是通过看似闹剧、实际包藏杀机的这一行动,清朝统治者完成了对中国广大领土的征服。这种征服是在军事力量的保护下对民众的风俗与心理进行的改造。在那个六边形驱动的时代,剃发成了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但又是清朝对地方上进行控制最有效的突破口。

可以说,剃发虽然引起极大的反抗,但也为此后两百多年的清朝统治打下了一个基础,一个慑服民众的暴力基础。“头发的故事”,也就因此而成为这个时代不得不说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