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火狐酒吧出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多了。
地上有积雪,在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脚下时不时被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个城市冬日,很少能有积雪,通常在雪花下落之时便化为片片浑浊的雪水。因此,踩在难得的有雪的地面,感觉很新鲜。
今夜,是我们为庆祝邢克杰的“大难不死”而在酒吧大吃大喝的日子。对于李寻来说,只要有名目就可以招朋引伴一起狂欢。原以为她会将设计部的全体成员都招过来,结果一向喜热闹的她反常地只叫了童云飞一人。这让我着实为童云飞高兴了一把,也许,这丫头终于意识到什么了。
一行四人走在寂静的后街,旁若无人地大笑着。
“好久没这么尽兴了,今晚喝得痛快!哈哈……”李寻挽着我的手臂叫道。
“是啊。真难得你没有喝醉。”童云飞笑着说道。
他走在我们身后,与邢克杰并肩。
“证明我的酒量有长进。”她笑嘻嘻地转头。
“如果酒品能一并长进就好了。”我笑着瞥她一眼。
其实今夜他们喝得都不多,这让我很意外。尤其是李寻这拿着酒瓶就一定会灌到饱的人,竟然出人意料地少了张狂。更甚至,她今夜可以说是很内敛的,连说话声音都好似降了八度,异常温柔。如果是因喜欢上童云飞,那这改变就有点多余了——她往常那疯狂嚣张的模样,童云飞不知看过多少遍。
走到街口,李寻停下脚步,将挽着我的手收回。
我正准备招手帮她叫出租车,她又立即拉住我的手。
“怎么,还舍不得散啊?”我笑着看她。
她低着头,一语不发,只是紧握着我的手。
“真是,这么舍不得……改天再出来陪你喝就是了。”我抽回自己的手。
转头,发现身后的两位男士皆沉默着。
我开始皱眉——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开心地东拉西扯,现在各个变沉默是金。
“走吧。”邢克杰突然说道。
他走到路边,拦了一辆车。
半晌后,李寻抬起头看着邢克杰,深深皱了眉。
“你……”她欲言又止地说了一个字,然后便咬着唇钻进车。那动作急得像发泄。
童云飞叹息一声,跟着坐进车子。关上车门后,他摇下车窗,对站在车前的邢克杰轻声说了什么。
看着车子开走后,我走上前。
“到底什么事?”
诡异成这样,没事瞒着我才是见鬼。
邢克杰脱下大衣盖在我肩上,然后点起一根烟抽起来。
“喂……”我跟上他前行的脚步。
“边走边说。”
他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路灯下渐渐上升,缓缓消散在冷空。那姿态,寂静得让我感到周身泛寒,轻轻拉了拉肩上的大衣。
这一刻,我竟不敢再开口。似乎一开口,就会打碎什么东西。这件事一定与我有关,而且不会是好事。否则,李寻刚才那几乎可以叫做悲伤的神情是哪来的?
“秋华,我可能无法和你结婚了。”
我停下脚步,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我要去美国,是长期的。抱歉。”
他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我说道。那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自天空落下的雪花,无声息地飘落在我胸口,化为刺骨的寒冷,从心底蔓延……
“我的父亲,得了慢性胃癌。该是我偿还养育之恩的时候了。曾经告诉过你……为了他,我可以放弃一切。”
他始终没有看我,只是自顾地将这些话说出口,平静而缓慢地说出口。
夹在他指尖的烟,在微风起的时候闪过刺目的红光,燃烧过后的余烬落在他脚边,混在地上的雪中,消失了踪影。
“对不起。”
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时候听起来是很有质感的,有点沙哑,又有点低沉。
随着这声沙哑而低沉的“对不起”,我似乎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无法拼合与修补的支离破碎,一块一块,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似乎连拾回的可能都没有……
我笑了,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唇角逐渐向上弯起。
这就是让李寻露出悲伤眼神的原因,他们——她和童云飞早就知道,所以今天的庆祝才会如此反常。我,好像变得异常迟钝了。李寻是如此容易理解的人呵,我竟然没有察觉分毫。原来真有这回事,被恋爱冲昏头脑这回事……
身上一暖,他拥我入怀。一时跑神,没注意到他走到我身旁。
“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耳边传来低喃。
我的笑容变大了,感到嘴角有些僵硬。
跟他一起走——这是不可能的。
显然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才会带着颤抖地问出口。听起来不像请求,更像绝望前的缓冲。他只是想让自己和我都跌得轻一点,不要在堕入深渊底部的瞬间就死去。
我的沉默似乎长达一个世纪,一定要说点什么……我张开唇,声音却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我的声音,拜托……拜托,快点出来。
“你,什么时候走?”
尚未流泪,声音就已变得面目全非,沙哑得让我怀疑这句话是否真的出自我的喉咙。
“过完年。”
他始终拥着我,始终没有正视我的眼。
他的拥抱,紧紧圈我在他怀中,不像往常那样霸道得让我窒息。
改变,在一点一点产生……
“我知道了。”推开他的手臂,我慢慢朝家的方向走。
脚下的雪发出咯吱的声响。月光照在鞋面上,那不知何时粘在鞋上的雪花被照得朦胧,仿佛氤氲了一层柔和的亮光。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再想……回去,回去……回到原先的那个地方,那个只有噜噜和我的地方。
对了,也许应该买点东西给噜噜。这么晚了,它一定饿了……
拐进公寓对面的超市,我买了些猫粮和牛奶。然后回到家,噜噜已经睡熟了,好似连我回来了也不知道。
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半。
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我打开电视看。
大脑如我希望的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喵喵——喵喵喵——”
好吵……
我睁开眼,立刻被阳光刺得再度闭上。电视的声音嘈杂地响彻在客厅,而我,就这样坐在地上趴在茶几上睡了一夜。
天已大亮,窗外的天空如水一般蓝得净澈。
今天,天气不错。
“喵……喵——”
撑起身子,感觉浑身像针扎一样疼。这样睡一夜,估计谁的肌肉都不会舒服……抱着噜噜站起来,我走到厨房将猫粮倒进它的食盆,然后回到客厅继续看电视。
嘟嘟——嘟嘟——
什么声音,吵死人了……东看西看半天才发现反应过来是电话在响。
“喂?”
“秋华,是我。”
这个,好像是李寻的声音……我猛地皱眉,伸手掐了掐大腿,希望将自己掐清醒一点,感觉脑细胞好像依然没睡醒似的反应迟钝。
“嗯,有事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你没事吧?”
“呵,没有。”我笑了笑。
能有什么事,总不至于想不开地去自杀。爱情这种东西,虽然致命但也不是死亡率百分之百。
“真的吗?要不要我去陪你……”
“呵……别担心,我不要紧。”
不要紧的,失恋而已,不要紧的……
“我知道你一直很坚强,但是……”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
怪人,干吗要为别人的事流泪。
“真的,我不要紧。放心。”我轻声向她保证。
现在需要安全感的,已不是我了,而是她。
“好吧。你可能想独自静一静,有事的话打电话给我,我手机不关的。”
“好。”
挂上电话,我继续看电视。噜噜跳上沙发,在我肩头蹭着,毛茸茸的触感,有点痒。
它没有吃完就跑过来了,瞥见客厅角落的盘子里剩了不少猫粮。
“吃饱了?”我摸上它的头。它仰起脑袋,伸出舌头舔我掌心。
宠物总是这么容易感知主人的情绪……以往,每次我遇到不开心的事,它都会这样舔我掌心。
“不要紧的,我不要紧……”我抱住它胖胖的身子,将脸放在它背上。
这没什么,不过是一切都回到原点而已。
如此而已……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单位已经放了假,半个月的假期。应该回家和老妈一起过年吧,我一边摸着噜噜的毛一边想着。
拿起电话,我拨通老妈的手机。
“华华啊?”
尚未开口就听见电话那边传来精力充沛的声音,带着欢喜的语气。
“嗯。最近好吗?”
“很好啊!对了,我和你爸决定回他家乡过年,你也一起吧?”
“哦,这样啊……不了,我可能要加班。”我笑着撒了谎。
“过年还要加班?你们老板怎么搞的!”
“呵,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的确不是第一次……这是我用过许多次的借口,借以不用回家。但这次,却说得有些疲倦。
“注意身体啊,别累坏了。”
“好,我会注意的。你们玩开心点,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好啦。从没发现你这么嗦的……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计划结婚了吗?定在什么日子了?”
心中猛地一惊,这句话震得我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华华?喂?怎么,信号不好吗……”
“哦,我听到了。”急忙开口,将声音挤出喉咙,“快了,等完过年。你们安心玩,我会等你们回来的。”
“好。那就这样,注意身体啊。”
“嗯。”
挂上电话,我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的时候,觉得心肺间隐隐作痛……
这些天,心中仿佛无波无澜的海面,平静地迎接每一天的日升日落。时间之河依然奔涌向前,而我却好似站在河岸上,眼睁睁看着时光从脚边溜走,没有任何惋惜的感觉。
李寻几乎每天都会打个电话过来确定我活着。她那略带怯生生的语调,满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然而,无论她是寒暄还是废话,即使完全无关邢克杰也会让我想起他那夜的背影——伫立在夜晚寒风中的,受了伤的背影。
因为知道他也在痛,于是我不会在他面前痛给他看。否则,他会更痛……
不知道过了几天,夜里突然听见鞭炮声。
噼噼啪啪——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整个世界。噜噜被响声吓了一跳,立即从客厅的沙发上冲进我房间,跳上床后蹿进被窝,只留个尾巴在被子外面。
今天,已是大年三十了吗?如此不知今是何夕的日子,竟才只过了七天。距离那天夜里,仅仅七天……
我下了床,来到漆黑的客厅,走到窗边。
今夜窗外的天空,是一年中最为缤纷美丽的。五彩斑斓的烟花在漆黑的幕布上盛开,凋谢,然后陨落。刹那的芳华短暂得如同流星,飞逝而过后便只剩下一地烟尘。然而,至少在此刻,它们美得如此灿烂和决绝,带着娇艳和不可一世的盛大,宣告自己的美以及死亡。
电话铃响起来,在它响了十几声却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时,我不得不走到电话旁。
“喂?”
“秋华,新年快乐!”
有时候,真的觉得李寻非常无聊,无聊得让人忍不住苦笑。新年快乐……失恋的人会因为过年而感到快乐吗?
“新年快乐。”在黑暗中,我轻声说道。
偶尔有闪过的烟花照亮地板,看见噜噜来到我脚边。
“姐姐!拜托你振作起来好不好!你打算将去年的伤延续到今年吗?新的一年啊……”李寻在那边吼,语调已不再小心翼翼。
“我没有不振作。”
“但你也没有振作!不然就证明给我看。”
她的不讲理,即使在面对失恋受创的人时也不会改变。
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包括我一直忍耐着和她周旋。担忧?关心?安慰?在这种时候,这些东西对我而言很多余,甚至是厌恶之极!
“我有义务或责任证明给你看吗?”
电话那边沉默下来,听见的只有窗外的礼炮声。
“你果然如邢克杰说的,像只野兽一样——受伤后会独自躲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疗伤,拒绝任何人靠近。一旦在这种时候接近你,你一定会亮出你的爪子和牙齿……”
“呵呵,哈哈哈……”听完李寻的这句话,我忍不住笑起来,坐在地上抱着噜噜大笑。
邢克杰啊邢克杰——我真的服了你。
什么都设想得如此周全,连如何帮我疗伤都想好并交代给我身边的人了。还有什么是你能为我做的?让我永远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了解我的人存在,有这样一个为我做得面面俱到的人爱过我。
心口,犹如有利刃在剜,终于还是痛得刻骨铭心。
够了,够了……我已彻底明白什么是爱情了,也不再认为因爱而生的伤是如何精致唯美,所以,不要再让我体验爱过后的痛了。
一份感受,一个代价。
生日的许愿,竟是这么容易就可以实现的。只是,实现后的世界,却变得满目疮痍……
话筒垂在地上,我也躺在地上,噜噜趴在我身上。
不知何时,窗外那砰砰的礼炮声已经停歇,房间寂静得只听到话筒传来的轻微嘟嘟声。不记得李寻在最后说了什么,知道的只是,她挂了电话。
当我问他何时走的时候,他说的是“过完年”。
过完年——指的就是过完大年三十,还是过完初三?
语焉不详,证明他并不希望我去送他。到了这个地步,送不送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
我们不会在一起。
明明已经痛得无以复加,泪水却依然无法从眼眶里出来。单单觉得心口阵阵发痛,干涩而狂躁地痛。
这段爱,开始与过程都太过完美——犹如一首令人心醉沉迷的音乐,在尚未曲终人散之时便戛然而止,终结在最美的高潮。
“噜噜,我还是该去送他的。至少,见他最后一面……对不对?”
摸着噜噜柔软的毛发,在黑暗中,我闭着眼轻声说给自己听。
邢克杰走的这一天,我为自己化了很精致的妆。仔细地描了眉,将久未用过的睫毛膏轻轻刷在睫毛上,选择了艳红的唇彩,脸颊上擦了淡淡的粉。我不是合格的女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他而化妆,在见他最后一次的时候。
在衣柜中挑选了很久,我穿了水蓝色的羊毛衫,米色风衣,颈间配了一条鲜红的丝巾。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就这样吧。这是我打扮得最为精心仔细的一次了,只是有些迟而已……如果每次和他见面都能这样精心打扮,也许留在他记忆中的我会美上几分。
来到机场,一眼便看见站在大厅的邢克杰。
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长及膝盖。走过他身旁的人们大多会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几秒钟,即使匆匆而过的人也会不住回头。他——一如既往地在不经意间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你好慢啊!”李寻埋怨地嘟囔一声,“马上就要登机了……”
告别,原本就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我走到他们身旁,看到童云飞拉着李寻走开去。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只是那眼中带了一份疼痛。
“很漂亮。”
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开口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而温柔。
“路上小心。”我笑着,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伤。
“你,好好照顾自己……”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还有,不要哭。”
回想起来,他是见过我哭的,在他两个母亲的墓碑前。那么久远的事,却如此轻易地就被记起。那时的他,见到我的眼泪的他,是不知所措的。
“好。”我带着笑容地答应道。
大厅内响起播音员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地宣告一场别离。
在这声音停下之前,我们都沉默着。
他伸出双手,突然抱紧我,然后狠狠吻住我的唇。我们犹如饥寒交迫的野兽,需要汲取对方的温暖才能延迟死亡,被吞噬了最后的心智……
一丝冰凉滑入我的嘴角,带着苦涩的咸味。
他猛地放开我,然后转身,没有回头地消失在我的视野,和我的世界。
缓缓摸上嘴角,这不是我的泪——是他的。
痛,排山倒海地袭来,我顿时惨遭灭顶。
身上的力量已不够支撑这疼痛,我蹲下去,紧紧抱住自己的臂膀,想要制止这颤抖。
“秋华!秋华,你没事吧?”李寻跑到我身边。
“林秋华?”童云飞也开始叫我。
他,终于要到了我应该给他的东西——眼泪。
在答应他不哭后的短短几分钟内,我食言了。无论怎样紧闭着眼,都无法停止泪水往外涌。
就这样,我蹲在地上,将头埋进双臂,哭得狼狈不堪。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相爱还是要分开?为什么你不跟他一起走?!”李寻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我耳边大声质问。为什么——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不可能因他而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我们都知道的,爱情这种东西,一旦变成不顾一切地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的束缚,就一定会变质。
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选择放手。他若是坚持,我不确定自己真的不动摇,但他没有……他没有说:你一定要跟我走,放弃你自己的生活。
爱,不是真的会天长地久——为他洗衣煮饭,为他收拾打扫,为他一个人而活着的女人,是不可能守得住他的爱。这样的女人,不是林秋华,不是他爱的那个林秋华……
与其变成那样,不如让爱情在最美的时候结束。这样,至少还有可能在某个秋日的午后,想起这样一段绝美的感情,而不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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