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节节最爱声光电
16768900000011

第11章 一家人(十一)

一直以来,节节的心理就有个毛病,就是什么都要和人“比一比”。这时候,竟然连“可怜”也想和许洋比一比了。不比还不想爸爸呢,一比竟然也想得不行。她进而回忆起了小时候看的《咪咪流浪记》的主题歌:我要我要找我爸爸——于是她也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谁不是这样,我也想我爸爸呀。”

而且女孩的眼泪终归来得快些,一言既出,泪水已经滚到脸颊上了。在这阳光明媚的房间里,两个孩子暖玉生香地哭着——旁边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子。

节节没想到,自己这一哭,反倒起了安慰许洋的作用。他的表情又开始局促、慌乱,用没断的那只手抹自己的眼泪,忙不迭地劝节节:

“你别难过,你别难过——我们好歹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不像我妈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回头去看他好不好?”

“看谁?”节节泪眼婆娑地问。

“看你爸爸。”

“那敢情好。”两个人就约定下来了。而且节节发现,许洋对她的伤心,看得比他自己的伤心要更重一些呢。这个发现让她有了种莫名的欣慰。

在这样的心情下,她又想重新打量一下许洋。还是那个狗见了都忍不住咬一口的可怜相。然而节节却又看到他的枕头下压着一叠纸,还是“礼品专卖店”里卖的那种香喷喷、极厚极白的“艺术信纸”。这种纸当然不是用来写作业的,而是女学生用来抒发“青春情怀”的。比如节节班上有个特别丑的女生,上课的时候就老爱拿出这么一摞纸,写啊写,密密麻麻的却只有一句:刘德华,你千万不能结婚。难道许洋也有这样的癖好?

节节就是这样:上一秒钟还在难过、感伤,下一秒钟立刻就被好奇心和恶作剧的冲动占据了。她脸上还挂着泪呢,突然就像猫一样舔了舔嘴唇,飞快地伸出手去,把许洋的信纸从枕头下抽走了。

“让我瞧瞧!”

许洋自然叫:“不行不行!”然后情不自禁地来抢,但是少了一只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节节轻巧地跳开。一瞧他那红着脸、那副急吼吼的样子,节节就更要非看不可了。

翻开之前,她还对他飞了个眼风:“我可看了啊。”

然而刚翻了两页,却呆了一呆。不是因为许洋的秘密,而是因为许洋的技艺。那一张一张的纸上都是画,而且是线条极繁复的那种铅笔素描。虽然节节并不懂美术,但是也能看得出来“练过”和“没练过”的区别,许洋的画明显是那种用心学习过、非一日之寒的功底。她的第一感觉是,几乎像是从美术课本上拓下来的了。没想到许洋还有这么一手,这才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呢。她忽然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洋的时候,他就说“想当个美术工作者”。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问许洋:“你跟谁学的?”

许洋被揭露似的回答她。原来他在农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分来了个老师,说是哪个师专的美术专业的。乡下的学校开不了美术课,美术专业的也只好教语文。但是有一天,这老师忽然发现许洋喜欢在作业纸上涂涂画画,便一口咬定他有天赋,硬要教他——现在想来,所谓“天赋”之说,很可能是夸大其词的。一个三流院校的毕业生,又怎么有资格充当伯乐呢?无非是闲得实在无聊,找个解闷儿的由头罢了。然而也要感谢无聊,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竟然坚持下来了。

后来伯乐也终于受不了乡村教师的生活,干脆拍屁股走人,到广东干装修去了。他临行之前,倒也对许洋依依惜别,把一摞美术教材塞到他手里,很郑重地说:

“搞艺术,贵在坚持!”

随后口气却轻松无比:“不过我已经放弃艺术啦!”

据许洋说,那个老师也像所有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一样,长发、邋遢、目空一切。就连最后宣布“放弃艺术”,都很有艺术家的风范。许洋就这样自学了下来。所谓“搞艺术”不“搞艺术”的,他大概也没有明确的意识吧,画画对于他,只是一种排遣无聊和屈辱的途径。也正因为如此,许洋才没有像城里的小孩一样,有点什么本事就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觉得画画是他的私事。

那么许洋画的是什么内容呢?节节一篇一篇地翻下去。这一本信纸,一定是他进城以后画的:北京的街道、大楼、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所有能代表“城市”的东西都被格外夸大,说是写实的素描,到了纸上却有奇观的效果。此外还有节节所熟悉的内容:剧团大院、她家的摆设、桌上的一盆鸭汤——那条大腿算是没有白吃。

越往后翻,人物的画像就越多了,都是一个女孩,或静坐或走路,一派青春洋溢的气息。但不知为什么,画这女孩的时候,许洋总是刻意回避着她的脸——有时捧着本书,只露出一个脑门;有时侧着头,眉眼就和树影混合在一起,模糊一片了。

到了最后一张,干脆就是背影了:女孩正在大街上奔跑。而在这幅画里,许洋也第一次用上了超现实的手法,他让她跑过的那些楼上都盛开出了花朵。因为女孩的奔跑,北京就变成了一个满天花雨的城市了。

而这女孩是谁,节节自然是知道的。就算那开满花朵的街道不是最后一天玩儿“跟踪游戏”所跑过的那条街,节节也能猜出来。她还猜测,许洋一定是用断了的手撑着画板,完成的这幅画。

她心里一悸,耳朵里满是自己的心跳声。然而旋即,她就变回了没事人的心态,把画纸往枕头底下一塞:“小不忍,你干脆报考‘美院’好啦。”

许洋也保持着掩耳盗铃的镇定,配合着她顾左右而言他:“哪里考得上,我其实都不算专业学过的。”

“我们去和乱大谋商量一下,很多地方都开美术辅导班的。”节节说。为了把“什么东西”再遮掩得深一点,她夸张地跑到床头柜旁边,打开那个保温瓶:“现在你来吃鸭汤吧。”

然而刚用筷子夹起鸭子翅膀,许洋就“哇”了一声,险些吐出来。节节登时想起,他从泔水里被扒出来的时候,嘴里恰好叼了一根鸡翅膀。

她毫不同情地大笑起来,递给许洋一卷手纸:“联想不要太丰富。”

这么一闹,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是嘻嘻哈哈的了。但从此以后,许洋就再也没有吃过禽类翅膀。他无福消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