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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家人(十三)

节节是在“探查情况”。她迅速搞清了那些房间里哪个是干活的,哪个是放货的,哪个是住人的。除了黑脸女人,一间屋里还坐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正充耳不闻地抽烟,身边摊放着几本《故事会》杂志。此外就再没其他人了。节节骤骤眉头:这哪儿像个“工厂”啊?别说不“血汗”了,连繁忙也看不出来。流水线呢?打工妹呢?爸爸就是守着这堆破烂做发财梦吗?

唯一像是“车间”的屋子里,摆放的也不是缝纫工具,更没有半成品服装,而是五六台洗衣机。所有洗衣机的电源线都汇总在一个无比巨大的插线板上,居然还有两只蟑螂在插孔里钻进钻出——它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像极了掉到地铁站台下面去的人。要这么多的洗衣机有什么用呢?难道爸爸开的不是服装厂,而是洗衣房吗?

节节兀自纳着闷,院门口却又传来汽车声和人的叫声。爸爸的京腔在这地方很容易辨别,他在喊:“黑白铁,黑白铁,出来下货啦!”

“黑白铁”是谁呢?是那硬梆梆的老头子吗?或许他以前干过铁匠?节节猜测着从槐树后绕出来,却看见黑脸女人扭了出去,帮爸爸把一堆鼓鼓囊囊的麻袋从小卡车上拖下来。

一边拖,她还一边嘀咕:“你看你又瞎叫——都来客人啦。”

小地方的人声音大,所以那女人自以为在嘀咕,却也被节节听得真切。节节又涌起新一轮的嫌恶,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又瞎叫”,这是工人对老板说话的语气吗?还有“客人”,谁是客人?谁的客人?

因此节节是带着气鼓鼓的表情和爸爸见的面。她的突然出现也让爸爸一愣,弯在车斗里的身体僵住了。两人对视了两秒钟,爸爸才恢复了喜气洋洋的神色:

“女儿来看我啦!今天多做几个菜!到老农家买一只柴鸡!”

另一边,许洋也掉着绷带过来,想用一只手帮忙。被称为“黑白铁”的女人夸张地心疼他:“那怎么行,他还是伤员呢。再说他这么瘦,麻袋都比他重!”

许洋像八辈子没人疼似的,满脸喜悦地涨红:“没关系,我在老家总是干重活的。”

硬邦邦的老头子也放下《故事会》,出来干活。几个人乱糟糟地忙活了一会儿,把麻袋们拖到洗衣机中间,堆好。一只麻袋破了个洞,露出半条肮脏的牛仔裤腿,让节节明白了爸爸的“工厂”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生意一点也没有长进,还是贩卖那些被称为“洋垃圾”的外国旧衣服。北京的市场已经开始严查此类勾当,想必因此,他才把据点从城里搬到了白沟,销路也变成了更广阔的祖国大地——那些远比北京贫瘠的地方。

而“工厂”的工序,也不过是对洋垃圾再加工,以旧变新。爸爸解开两个麻袋,立刻就将节节熏了出去——五大洲四大洋的狐臭、脚气和尿渍已经在密闭的环境中混合发酵,突然喷发出来,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干熟了的人就浑然不惧了:爸爸把破衣烂衫一件一件地抓出来,抖开,粗略地检查一下有无残缺;老头子打开洗衣机,蓄好水,大把撒洗衣粉,将衣服囫囵放进去搅拌;“黑白铁”则抄起一把生锈的大铁剪,麻利地把上衣领口的标签剪掉。他们一定准备好了新的商标,甚至还有塑料包装袋。有了这两样东西,洋垃圾就可以冒充广东或浙江的成衣了。也就是说,尽管干的是卖破烂的买卖,爸爸的品位还是比同行高那么一点点,他懂得“增加产品的附加价值”。

节节躲到外面,像在躲着某种羞辱——她想起了过去父母生火架锅,给她煮出来的一条条裙子。直到现在,她的衣柜里还存着一摞这种来路的衣服呢——而“黑白铁”是一定知道她的底细的。

节节自虐地替那女人奚落自己:“摆什么臭架子,一个穿剩衣服的。”她进而感到自己的漂亮和娇贵是如此廉价。

但屋里的人出来后,节节发现自己多虑了。爸爸还没说什么,“黑白铁”就大张旗鼓地代为道歉起来,说要货的人催得急,明天就要拿走两包,所以今天白天得连轴转把衣服洗好、烘干,夜里还有许多工序要做;不过洗衣机一转起来,手也就空了,她马上去给大家买鸡做饭。她的模样虽然土,说话却很利索,而且是纯然的一派热忱。

节节本来还担心“黑白铁”会揭露性地瞟一眼自己的衣服,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有那样做,一直都是笑眯眯的。都说“皮笑肉不笑”,其实皮和肉是连在一起的,人脸上最难伪装的还是眼睛。而“黑白铁”眼里的笑意可是实实在在的,因此节节就相信对方是个厚道人了。她暗中舒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刚才那样对人家。”

“黑白铁”显然没有看出节节在动心眼,她噼里啪啦地说完话,转身就扭出了院门,买鸡买菜去了。爸爸这才洗了手过来,问节节怎么突然就跑来了,接着问家里一切可还好。

节节说:“没事就不能来侦察一下你吗?”

“我有什么好侦察的?”爸爸夸张地摊开手,指头上还挂着几根烂线头。也不知是极其无辜还是极其做贼心虚。

节节又问他:“刚才那女的是你厂里的?”

“是呀。干活儿挺勤快,还会做饭。”

“还会沏茶倒水呢吧?够享福的呀你。”

“我享什么福?”爸爸故作严肃地板脸,转瞬又笑,“别胡说八道啊,人家还没结婚呢——你不会回家跟你妈瞎矫情去吧?”

“那得看侦察结果。”

一来一去,节节好像又回到了几年之前,父女二人没大没小地逗嘴的状态。也不知在这么一个脏乱差的环境里,爸爸的心情为什么如此之好,他见许洋蹲在一旁发呆、看狗,突然挤出一个鬼脸,捡起块石头掷狗脑袋:

“金镖黄天霸!”

那狗惊吓中“嗷”地一扑,唬得许洋一个屁墩坐到地上,挂着绷带的胳膊高举在空中。爸爸过去拍他的脑袋:“就你这样,还给我女儿当保镖呢。”

闹了一会儿,就见“黑白铁”拎着一只鸡和几只塑料袋进来,对大家笑笑,扭到厨房里。节节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一边忍不住观察她。小地方的热情大姐除了手脚利索,多半还有一股子蛮气,那鸡在她手里嘶鸣一声,脖子便断了。再过片刻,她就端着一盆混合了羽毛和血的热水,到院门口声势浩大地泼掉。节节又想起妈妈是怎么买鸭子的:用抱歉的眼神和某一只交流一下,然后才对摊主说,就这只吧;选好之后绝不自己杀,得让人家代为动手;甚至杀的时候连看都不敢看,利用这段时间去买别的东西——而拎着开膛去毛的鸭子回去时,却又怀疑摊主耍滑,用不好的一只来顶替了。

又听到外面有人对“黑白铁”说:“又吃鸡?你们伙食真好。”

“黑白铁”简直是振臂高呼:“我们老板仁义!”

爸爸就很满足地笑,头往后仰,把茶杯端在嘴边吹一吹。

高压锅炖肉快,没过一会儿,菜就上席了:除了红烧鸡块,还有炒鸡蛋、香椿苗、肉丝韭菜、小油菜。主食是烙饼。“黑白铁”又从屋里搬出几只破旧凳子,唯一一把带扶手的藤椅,自然是爸爸坐;又给节节的凳子单独垫了张报纸:“别脏了衣服。”

然后两手在衣襟上抹抹,宣布:“开饭啦!”

硬邦邦的老头并不上桌,他用烙饼卷了几筷子菜,就到屋里继续看《故事会》去了。爸爸呢,好像主要精力也不在于吃饭,而在于说话。其实过去在家吃饭,他话就多,但节节发现,他在这里的话多却有了另一种风格。过去是没正形,爱开无聊玩笑,妈妈就对他翻白眼:“一点内涵也没有。”他也自甘堕落地说:“我就是没内涵,内涵多少钱一斤?”那时他仿佛在用废话连篇掩饰自己的微不足道——实际恰恰证明了微不足道。而现在就不同了,他的滔滔不绝都围绕着一个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那就是:我不是一凡人。他讲他是怎样联系的“业务”,“做业务”的时候遇到了怎样的困难,而他又是怎样利用“熟人”,或者怎样把不熟的人变成了“熟人”——最终解决问题的。此外还有如何和上家砍价,如何和下家砍价,压价和抬价各有什么样的秘诀……口沫横飞之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人——起码在倒卖“洋垃圾”的行当中,他是无所不能的。

而且节节发现,爸爸的话痨还多了一个特点,就是爱总结。常常眉飞色舞地说到一半,他就忽然停下来,以伟大导师的姿态夹着烟,缓缓地说出一句“至理名言”:

“所以我常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或者:“所以我常说,要做买卖先做人啊……”

弄得节节很想提醒他一句:“您这行业需要的不是规范,而是取缔。”但她看到爸爸陶醉的样子,就不好意思插话了。她发现爸爸如今不仅渴望做一个有能力的人,还渴望做一个有思想的人——这个状态又让节节惶惑:“是什么促使她爸爸如此自我膨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