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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家人(十四)

当她转而看“黑白铁”的时候,就找到原因了。我的天啊,节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听众:她凝神屏气,无比专注地盯着爸爸,生怕漏掉他说的每一个字。当爸爸吟出某句“至理名言”,她会歪着脑袋深思,尽力体味“其中深意”;当爸爸描述某个可笑的细节时,她会忘乎所以地手舞足蹈,筷子险些戳到许洋的太阳穴;而有两次爸爸故意卖个关子,像说书人一样来一句“你猜怎么着”,她干脆连咀嚼都忘了,张着嘴应道:“啊?”嘴里的一团半成品几乎掉出来。

那张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五体投地”。

节节又气哼哼了:不管这女人是装傻还是真傻,她对爸爸的关注有点过头了。她冷冷地盯过去,希望对方自己知道点分寸。但这一盯,又发现了一个秘密:因为吃得发热,“黑白铁”将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个,领口下露出的皮肉竟然是一片白晃晃的,与脸上的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节节立刻明白了反差的由来——这女人常年干风吹日晒的活儿,却又珍惜自己的皮肉,因此大太阳底下也要穿密密实实的厚衣服,捂不住脸也要保护身上——和外国电影明星的全身黑,比基尼下面的部位却格外白是一个道理。可见她是一个“有追求”的农村妇女。

“黑白铁”这个外号也是由此得名的吧。节节又想:这一定是爸爸给她起的!想到爸爸留心那女人的皮肉——也许不只是“留心”呢——她登时胆战心惊,然后是一轮反胃的感觉。

偏巧这时爸爸中断了侃侃而谈,吃了两口菜,“黑白铁”便将殷勤挪到节节这边来:“哎呀,吃鸡,吃鸡。做得不好,就当是农家饭!”说着夹起一只鸡翅膀,送到节节面前。

这时,鸡也让节节恶心了。她又意识到,也许那女人杀鸡用的剪刀,正是刚才从“洋垃圾”上剪标签的那一把呢。这下,连方才吃下去的几块都让她后悔了。她绝然地扭过脸去,压抑着呕吐的冲动。

“黑白铁”自然又是一阵尴尬,但她大概早已练就了不把尴尬当回事儿的本领,就小心地把鸡翅膀放到节节面前的菜盘子里,又夹起另外一只送到许洋碗里:“小老爷们儿吃!”

许洋断了一只胳膊,饭碗只好搁在桌上,因此没法躲闪那只翅膀。他哭丧着脸,真诚地说:“我真不吃这东西——一口都吃不进去。”

节节把脸埋在碗里,仇恨地观察着“黑白铁”,观察着她与爸爸的默契和互动。假如以硬性的标准衡量,这两个人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什么“越界”迹象。她还沿袭电影的思路,偷偷观察了一下桌子下的腿——都老老实实的,“黑白铁”那双裂了口的猪皮鞋规矩地蜷在椅子底下。但是节节明确地感觉到,他们的“气场”不对劲。再对照一下爸爸回北京时那副失落、百无聊赖的样子,她更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节节又想起妈妈,这让她感到愧疚——为她一度对“黑白铁”的愧疚而愧疚——仅仅因为那女人“放过”了她穿洋垃圾的事实,她就觉得对方是个淳朴的好人了。虚荣心让她差点站错了立场,好险好险。然而节节也奇怪:爸爸的异样,难道妈妈是看不出来的吗?如果说女人的特异功能是直觉,那么妈妈可是比节节女人得多的女人啊。她是一个以揣摩人的心思、再现人的表情为生的演员啊。

爸爸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高谈阔论,“黑白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五体投地,许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消耗粮食。只有节节“想事情”想累了,就愣在那里发呆。

饭都快吃完了,爸爸才从演说家的状态中恢复正常,关心起两个孩子的饮食健康问题。他先对许洋吐吐舌头:“都说你能吃,真是名不虚传啊。”

然后又问节节:“你的饭量怎么变得这么小?”

“黑白铁”一副“很理解城里姑娘”的神态:“她一定是在减肥——其实一点也不胖。哪像我们,生下来腰就像水桶。”

节节郑重地撂下碗,把筷子也整齐地架在碗上,一字一顿地宣布:

“因为不——好——吃。”

又是尴尬。节节为自己制造了几十秒钟的冷场而快意。爸爸还想打圆场:“怎么不好吃了,是你挑嘴,你看别人吃得很干净呀……”

“黑白铁”忍受尴尬的能力却远超出大家的想象,很快,她的脸上就堆满了抱歉:“从小就没见过什么好的,也就知道个熬炒咕嘟炖……我都老骂自己,手怎么那么笨?”

但这一套对于节节已经不起作用了。在节节眼里,这女人彻底变成了一个愚蠢与狡猾的混合体。

更让节节难以忍受的是,“黑白铁”把锅碗收拾进厨房的时候,爸爸居然涎着脸进去“帮忙”。帮忙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她没法设想四条腿在那肮脏的小环境里拥挤碰撞的场面,而那龌龊的想象在她脑袋里做实,让她觉得自己都龌龊了。

“许洋!”节节咬着牙,尖利地叫了一声。

许洋仍是痴呆的脸:“干嘛?”

“我们走!”

“走哪儿?”

“回——北——京!”

节节奋不顾身地冲出院门,在一地泥泞和垃圾里拼命地走。她又想逃跑了。路上的人都侧目打量着她,偶尔有几张脸坦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许洋吊着一条胳膊,追赶她一定很困难,但她也顾不了了。

然而即将走到巷口时,身边多了一个人影,远比许洋高大。是爸爸。节节心里混合着气愤与欣慰,仍咬着牙一言不发,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顺从了爸爸的节奏,逐渐慢了下来。她又回想起特别小的时候,爸爸从幼儿园把她接回家时,小脚追着大脚的情形。当年她对爸爸比对妈妈要亲昵得多呢。妈妈为了“跳舞”,小时候就没怎么管过她。

巷子外面风大,他们在破烂飞扬的公路上走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说话:“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呀。”

节节说:“让我自己回去好了。”

爸爸说:“这边比北京乱多了,我怎么能让你自己到车站。”

节节仍在负气:“来时也是自己来的。再说还有小不忍——许洋。”

“这叫什么外号。”爸爸哈哈大笑,并没意识到许洋的外号正是来源于自己。节节也不知道爸爸的笑是爽朗还是故作爽朗,但她明白,爸爸正在努力恢复他们之间的气氛——那种父亲讨好漂亮女儿的气氛。果然,爸爸带着点儿小心伺候的语气说:

“节节的脾气越变越奇怪了呀。”

节节说:“是你自己觉得吧——我可没觉得奇怪。”

爸爸又哈哈大笑:“是呀是呀,正常现象。姑娘长大了都这样——以前你妈的脾气更大呢。”

换作刚跑出来的时候,节节一定会在心里这样回答他:你还好意思提以前?但这时,她就不忍心这样想了。她留恋起此时的气氛了。

然而走到车站的时候,节节又暗中期求爸爸:“你可以讨好我,但千万不要收买我——因为一旦收买,你的心虚和我的担心就会彻底被证实了。你收买我,我就不会把‘你的事儿’告诉妈妈吗?”

然而令她绝望的是,爸爸嗫嚅了两声,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卷钱,塞到节节的手里:“饭也没吃好,回北京再吃顿麦当劳吧。”

而那卷钱远比一顿麦当劳要多,比往常爸爸给她的零用钱也多。爸爸竟然是如此的愚笨,笨到了用做买卖的方式来堵女儿的嘴。

或者是节节的这一跑,才让他猛然意识到“被发现了”,因此乱了方寸?

总之他从始至终都轻视了节节——刚开始轻视她的洞察力,后来又轻视她的“气节”。也许因为他长久不回家,所以没发觉节节已经不是一个好哄好骗的“小姑娘”了。

车来的时候,节节甩开爸爸上了车,坐在窗边的座位,也不往外看。她紧闭着双眼,生怕眼泪滑出来。好像在黑暗里藏了很久,身子底下才是一震,然后有人对她说:

“你迷了眼睛吗?”

节节睁开眼,泪光模糊地看见许洋的绷带。她揉揉脸说:

“风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