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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两个人(四)

面子上相安无事了两天,战斗又升级了。

那天出门上学的时候,节节就发现院儿里的气氛有点异样。这里已经多少年不像个“剧团”了呀,一份微薄的工资把大家都养成了闲人,他们比那些胡同里的混混儿只多一份优雅而已。但是一夜之间,混混儿们就变回了艺术家。节节走在清晨的雾气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琴房里又传出合奏的声音,独唱演员又站在阳台上吊嗓子。只不过琴弦和声带都年久失修——合奏断断续续,没两分钟就要重新调一次音,吊嗓子更是“咦咦咦,啊啊啊——呸!”咳出一口烟痰来。

美工组的状态更说明问题:他们把尘封多年的道具都拿出来,在树上拍打,呛得喷嚏连天。喷嚏中的抱怨也证实了节节的猜测:某个文艺主管部门新换上一个“很有能量”的领导,从几个大企业拉来不少赞助,准备利用这个剧团“大干一场”。写作班子早已完成了一台历史题材的歌舞剧,上面也很看好,据说不光要在北京演演就算了,还要拿到全国去,甚至将来还要“走出去”,到国外去交流呢。领导的原话是:“让这个有光荣传统的老团体焕发青春!”

两个“老大爷”级别的美工则这样逗闷子:“你他娘的昨天晚上也焕发青春了吧?”

“那是——光荣传统要保持,全靠六味地黄丸。”

他们红光满面的,节节脸上却一阴。怪不得昨天妈妈哼歌哼得比平时都快乐。她还撇着八字脚照了好长时间镜子,边照边用束腰拼命地勒自己呢。节节又想起妈妈的口头禅:“在老演员里,我可是唯一没把‘功’‘废’掉的。”

那你凭什么把我“废”掉!节节一咬牙,扭身就往回走,走到花坛却又停下:从楼里出来的那个人影,不正是妈妈么?她穿着一身黑的练功服,拎着一双舞鞋,体型真还像个二十多岁的人,而且发型也借鉴了新一代舞蹈演员的习惯——不再是后脑上挽一个“鬏”儿,而是扎起一小段冲天辫,再让头发披到后面去。浑身没有一朵花,却更显得老来俏。

节节脑袋都要气炸了,她想要冲上去呵斥妈妈:自私!心理变态!口口声声为我好不让我当演员,你自己一旦有机会,怎么就上得那么积极!有本事你也别上呀!要素着大家一起素着!

但妈妈才不在乎她的感受呢。人家一踮儿一踮儿地朝练功房走去了,身轻如燕,临消失还即兴来了一个心花怒放的“小跳”。

节节便咬牙切齿地上楼,狂乱地翻沙发旁的小茶几。你演戏我也要演,我要自己给摄制组打电话,告诉她们别人没资格干涉我的自由!但翻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妈妈一定早就把那名片扔了。绝了她的念想。何其阴险啊。

本来已经淡化的遗憾又被蒸腾起来,化作悲愤。节节心里满是无可发泄的恨。她要报复妈妈,对,痛快淋漓的报复。女人之间的凶狠不在拳头上和刀刃上,但也绝不止在嘴上,她们做不出血溅五步的行为但也能达到血溅五步的效果。节节下意识地抄起茶几上摆着的一把剪刀,是昨天妈妈裁某条裤边用过的——向哪里下手呢?想都不用想,她几乎立刻判断出如何才算扎到妈妈的心尖儿上。

她拉开大衣柜的门,从羊绒大衣、羊毛衫、毛料裙子底下抽出那套演出服。一套做工精良但已经旧了的红袄绿裤子,艳俗地证明着妈妈作为一个舞蹈演员的最高峰:在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里饰演一个被爹娘卖掉的小姑娘。还是在人民大会堂演的呢,台下的前排观众都是开国元勋呢,穿着这身衣服还和周总理握手了呢。怪不得旧了也舍不得扔,反而越旧越成了压箱子底的宝贝——它证明妈妈是一个“艺术家”啊。

去他娘的艺术家。咔嚓!

节节心里骂着平日绝不会出口的脏字儿,咔嚓咔嚓。绿裤子转眼就成了七零八落的碎边迷你裤,红袄被断了两臂。痛快。恰恰因为她和妈妈如此相像、如此紧密相连,所以这行为才更让她觉着痛快。这是一种鲜血梅花般的美艳的自戕。

然后,节节反而很冷静地把那一团碎布摞好,重新压回衣裳的小山底下。

这之后她就进入了一种“等待”的心态。去学校的路上,她就等待着妈妈追杀上来;做卷子时,又等待妈妈打上门来;放了学,更是等待开门以后见到一个披头散发形同女鬼的妈妈。她怀着敌仇我快的心理,等待。

然而回家以后,屋里却没人。冰箱上又用小猫吸铁石粘着一张纸条,是简单的两句交待:饭做好了,自己热;我排练晚回来。

看来等待还要再延长一些。而妈妈又像当年一样,演戏演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特陶醉特忘我觉得生活特美好吧?节节对着空屋子呲了呲牙:只要你回家,就知道颜色了。等待的刺激性让她都没胃口吃饭了,她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蜷到床上,脑袋藏在臂弯里。这是小型猫科动物伏击猎物时的姿态:优美而残酷。她已经不嫌等待的时间长了,时间越长就越有舔血的快意。

直到屋里完全黑了,外面才传来开门的声音。看来这个剧团还真是下定决心大干快上了——或者是别人都走了,妈妈却自觉地加练了一个小时?她是最信奉“一分钟”和“十年功”的辩证关系的。只可惜这话在人家那儿都是夸张,在她却是真的:在绝望里耗费了十年功,才等到如今的一分钟。而且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地换了个领导,给了她一分钟,十年功也就枉费了。节节嘲讽地想:“她也真不容易。”

但随后,她又生出来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仿佛有一个简单的、纯良的节节——站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对这个蛇蝎心肠的节节点着手指:“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陡然之间,节节就害怕了。她变得害怕妈妈去里屋换衣服、打开柜子、摸一摸那套演出服——妈妈是有这个习惯的。妈妈一定会暴怒,但她怕的不只是暴怒。

然而一切已无可挽回。妈妈哼着歌儿,不知疲倦地跳进来。她“咦”了一声,打开灯,灯光触目惊心一般,让节节把脸藏得更深。节节感到妈妈像一只脱了线的蝴蝶风筝,仍然兴致高昂地在风里飘,飘到卧室去了。她想象着妈妈照镜子,整束服装,再欣赏一眼“艺术家”的形象,然后打开柜子,拿将要换上的家常衣服——最后,妈妈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两秒。只需两秒,就把她带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大型舞蹈史诗的年代。妈妈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摸向衣柜的最底层——

最后的最后,妈妈的瞳孔放大,无法置信地看着那一团碎绸。那一定像摸出了几段婴儿的残肢一般恐怖。但这不正是节节当初最想要的效果吗?

蝴蝶风筝“啪”地一声折翅,坠落了。

节节还藏着脸。她不敢抬头了。她的肢体绷紧,等待着妈妈像母猫一样惨叫,然后随手抄起什么就朝自己打来。什么都可以,鸡毛掸子、扫帚,甚至一只滚烫的暖水瓶都可以。然而什么都没有,身后就是一片静悄悄。

过了很久很久,节节才强迫自己撑起身子来,回头,看见妈妈就站在自己屋外。她一身纯黑的练功服,脸惨白,手上垂着一只红袄的断袖子。黑白红,三种颜色都极彻底,那条袖子也就格外突兀刺眼。在小小的门框里,这简直像一幅油画。

然而妈妈没有打,更没有叫。她手哆嗦嘴唇也哆嗦地指着节节,声音轻轻的:“你干什么呀你。”

节节仍然没开腔,木然看着妈妈。

妈妈的话音仍是软弱的,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节节你厉害,可是你厉害也不能欺负妈妈呀。”

发火呀,你快发火呀,别这样。节节心里在对妈妈说。现在她无比期望妈妈的暴怒,因为只有暴怒才能让她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心安理得。但是她蓦地明白,妈妈其实是不会真正地暴怒的。长年的舞蹈演员生涯已经磨砺了妈妈的脾气,并把两种态度注入到她的骨髓里,成了她的基本性格:一是傲然,二是柔弱。当初丈夫出事儿,她用傲然来抵挡,面对女儿时,条件反射般拿出来的却是柔弱了。柔弱里有无限委屈——迟暮美人对抗青春的盛气凌人的委屈。

节节此时才承认,原来妈妈是比自己更适合做演员的。自己的演员梦是幻想,妈妈的演员生涯则是打碎了幻想之后留下的一条生命。

这条生命会柔弱地颤抖,血淋淋地疼:“你就这么欺负我。”

而节节嘴上还想反抗。于是她心里搜刮着可以和妈妈对等的委屈:“是你欺负我……明明是你先欺负我……我要找我爸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