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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两个人(六)

从爸爸那儿遛了一圈回来,节节便觉得心里的烦乱少了几分,随之而来的是疲惫。她站在地铁站门口,呆看了一会儿杂乱的街景,幽幽叹了口气。她忽然想起两个字来:人生。处处都是不如意。哭是剜出心肝的哭,笑却是言不由衷的笑。这就是人生啊。

看看天也不早了,她就决定不回学校了。直接回家去吃饭、看书,该干嘛干嘛,让被扰乱的生活回到常态吧。反正该幻想的也幻想了,该较劲的也较劲了,该报复的也报复了——最终,该失败的也失败了。失败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去死吗?恰恰因为生活还长着呢,所以她得学会在该认命的时候认命。

而疲疲沓沓地踱回剧团,却看见门口聚着一大群人,叽叽喳喳。看到节节过来,一个穿着练功服的女演员叫起来:“可算回来了!”

“干嘛?”节节问她。

“你还不知道呐?”女演员表情夸张得不知是喜是忧,“你妈妈出事儿了,快去医院吧!”

节节头顶轰隆一声,随即感觉冷得要命,连手指尖都在打寒颤。怎么刚打雷就下雨了?

演员们围着节节,怕她逃跑似的把她押送到部队医院。虽然被吓得脑子一片懵懂,她还是从七嘴八舌里拼凑出妈妈“出事儿”的经过。

从早上到了练功房,妈妈的状态就不好:脸色憔悴,两眼红肿,没睡醒似的揉着太阳穴。本来如果有人不舒服,大家应该问一问,实在难受就建议她不要排练了,但是没人对妈妈这么说。这是因为整个儿舞蹈队都对她有意见: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和年轻人抢机会。你见过几个四十多的舞蹈演员还哭着喊着要上台的?她倒好,为了争取领舞的位置,一天往领导家里跑八趟,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句:“我的功没废!”非但如此,她还对舞蹈队的其他人挑挑拣拣的,明显就是压低别人,以证明自己领舞的位置当之无愧。

“你瞧瞧你,腿那么松!我一大把年纪都没有你这么松!”一轮彩排刚结束,编导还没说什么,她就先训起人来了。

被训的那个年轻演员自然很不忿,小声嘀咕:“你腿没松,别的地方可不那么紧了吧?”

本来那女演员讽刺的是妈妈的脸:弹性毕竟没法和年轻人比了,因此每次束头发都要束得格外“绷着”,绷得眼睛都吊上去了,这才能把肉提起来一些。但是两个人松啊紧啊地唇枪舌剑,不免让在场的男性想到很猥琐的地方去了。于是一片坏笑在舞蹈队型中蔓延。

老一辈舞蹈演员可不会有那样下作的念头。于是妈妈把这笑看成了对她“业务能力”的挑衅。她瞪了一下那女演员,嘴上却是开玩笑的“倚老卖老”:“老同志说你你还不服气?”

女演员只好服软:“单脚转七周,就是很吃力嘛。”

“七周就吃力?”妈妈反而宽厚地笑了,透出得意,“亏你还是舞蹈学院出来的!我们排《东方红》选人的时候,最起码都是十周转的!”

她又对编导飞个眼风:“您是那时候过来的,我说得没错吧?”

编导无可奈何地笑,点头。他一定纳闷,平常人精儿一般的一个女人,怎么上了台就直冒傻气了。在别人看来,妈妈越是积极和炫耀,就越是冒傻气。

所以这时队伍里又有人嘟囔一句:“提什么当年勇嘛。”

这次却让妈妈听了个清楚,她郑重地拿眼睛扫着大家。情形一下就变了,变成了一个人与整个舞蹈队的对抗。妈妈像个孤独的剑客一般,用一只脚尖立起来。那脚就是她的剑。

“这么多年我的功都没废。”她又宣布了一遍,“我给你们做一个示范,能不能领悟这个动作的窍门就看自己了。”

偏巧有个乐队指挥的孩子拎着书包跑进来叫:“阿姨!阿姨!”

妈妈见是节节的同学,停下来问:“找我啊,怎么了?”

那孩子说:“节节模拟考试也没参加,不知道跑到哪儿了。老师让你下午到学校去一趟。”

妈妈愣在当地,手又不自觉地往太阳穴上揉过去了。这次舞蹈队里的笑声就是兴灾乐祸的了,而编导也过来打圆场:“要不你先回去收拾一下,下午放半天假?”

妈妈却咬咬牙:“下午的事下午再说,现在先把排练抓好!”

说完她就旋转起来了。一脚为轴,一脚发力,七周转过去了,十周转过去了,可她却还发狠一般,不停,直到所有人都看出了异样:她自己总是说腿要硬,腰要稳,下身带着上身转,可现在呢,却明显是上身拖着一条摇摇欲坠的软脚不要命地甩了。

编导刚叫出声来:“够了,够——”就看见妈妈像个失去了力道的陀螺,摇晃了,倾斜了,向舞台的边缘滑过去了。

等到别人醒过神来,她已经挺在一米多高的台下,捂着腰喘气了。就像一条被冲到岸上的鱼。

两个年轻人战战兢兢的去扶她时,许胜利连滚带摔地从后台跑过来,叫着:“住手!别硬拽!伤了腰了,去找担架!”

后来还是许胜利推着平板车,把妈妈送到了医院。

而现在,节节站在病房的门外,却死也不敢进去了。舞蹈演员们仿佛对妈妈也带了愧疚,并把这愧疚转移到节节身上,一个劲儿地催她:“进去呀,进去看看妈妈呀!”

她还愣着。脑袋里旋转着在医院走廊里听到的那些词儿:CT、劳损、脊椎、错位、瘫痪。

瘫痪!

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妈妈躺在白褥子上,盖着白被单,一动不动的,竟像是死了。节节忽然想:如果妈妈真的不行了,那就是自己的罪过。如果自己没毁坏那套演出服,妈妈就不会魂不守舍,不会被抽光了精气神。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地在学校考试,妈妈又怎么会分心,摔到舞台下去?节节啊,你又犯罪了。现在你想要怎么办?逃跑吗?从小到大你就会这一招,不高兴就逃跑,受了委屈就逃跑,现在逃有什么用?逃到天边去,在妈妈身上犯下的罪过也会缠着你。你甩不掉了。

正在手足无措,门开了。许胜利擦着汗从里面出来,看到节节,揪了揪她的袖子:“别怕,进去和妈妈说说话。”

原来妈妈还能说话。节节没头没脑地踱进去,刚看清妈妈乌云披散里露出的煞白的脸,眼泪便刹不住地涌出来。前些天也哭,但是硬着心肠的哭,这时的哭就把她的五腑六脏都搓软了。这不是撕心裂肺,而是把心和肺都融化成了水,再从眼眶里泼出来。

“妈妈。”她低着头站在病床前,抓着妈妈的手。她还怀疑妈妈能不能感觉到自己在抓她。

好在妈妈睁开眼,看起来并不太痛苦。妈妈甚至黯然神伤地笑了笑。

“节节来了呀。”妈妈说。

“妈妈我错了。”节节说。

“哪儿有什么错不错的呀?你也没干坏事。”妈妈的手上也有了力气,把节节拽近了些,像告诉她一个秘密:“这下我也演不了了,咱们算扯平了吧。”

节节再也忍不住,嚎啕起来:“我不要当演员了!我从刚开始就没真想当演员!我根本就不知道当演员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觉得好玩!我虚荣!”

“都虚荣。”妈妈说,“咱们都虚荣。虚荣怎么了?虚荣挺好的。人要虚荣才能进取嘛。不虚荣的人就是没出息,你说对吧?”

节节拼命点头。

“答应妈妈,好好考所大学。行不行?团里的文化人都说,现在大学可是起码的教育,就像当年的九年制一样。受了起码的教育,你爱当演员再当好不好?”

节节再点头,然后又摇头:“我发誓不当演员。”

“当什么都好,你高兴就好……唉,妈妈也不会当妈妈,怎么老惹节节不高兴……”

节节一边流泪,一边拼了命摇头,她像一部小喷泉,把眼泪都甩到床头的一束花上去了。护士来拉她,说:“病人刚缓过来,需要安静。”她竟然不要命地踢打起来,尖厉地叫:“妈妈!我要妈妈!”

连床上的妈妈都无可奈何:“你妈还没死呢……死了再哭好不好?”

节节便戛然停住了一切声音。她再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不懂事:连悔过都是那么任性。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天里,她就变得像一个真正的淑女了——静静地坐在病房外的林荫道旁,发一会子呆,再哭一会子。

这个只剩下一半的家庭,便又度过了一场风波。好在妈妈只是有“瘫痪的风险”,并没有真的瘫痪。不过这么大岁数上受了这种伤,舞肯定是不能继续跳了。妈妈错过了人生中最后一次登台的机会。

节节呢,到底顺利考了一场试,没什么意外地上了一所挺有名气的文科大学。班主任很遗憾地摇头说,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分了心,她也许能考上北大和清华呢。负责任的教育工作者就是这样,学生都跟她没关系了,还要负责任地马后炮。节节也觉得这个大学上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归根结底是为妈妈考的。而等到快要报到的时候,她却又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生出一些怨气来:如果说“当演员”是一时冲动,那么上大学呢?为什么要上大学?上有什么好不上有什么不好?这些不更是没有经过考虑和讨论的吗?还不是所有人都上,她也要上。说到底还是一种流俗,俗到了天经地义的地步了。

这么一想,她便又觉得自己是被卷进了一场苦情戏,才糊里糊涂地屈服于妈妈的。她甚至觉得妈妈太会煽情了,而自己又太容易被煽了——怎么就成了她对不起妈妈呀?从头儿说起,还不是妈妈先对自己搞专制嘛。最后那么丢脸地哇哇哭的却是自己。节节对自己说:“你太稚嫩了。”

然而被剪得乱七八糟的演出服毕竟还收在柜子里呀,妈妈的腰毕竟落下伤了呀。现在她几乎什么重活儿都干不了了,从沙发底下够个顶针都疼得满头大汗,买米、修家具这种事情更是需要仰仗许胜利。这些惨痛往眼前一摆,就让节节没法夸大自己的委屈了。

怨谁都不行,节节便怨起自小生长的环境来:如果自己没生在剧团里,妈妈不是“艺术家”,爸爸不是“匪兵甲”,那么也就不会有离婚这回事了吧,再往后也就不会被挑上演员了吧,妈妈更不会因为单脚十周转而摔伤了吧。什么破烂剧团,什么艺术的殿堂,说不好听就是一群耍把式要饭的。据说那台“新戏”沸反盈天地折腾了两个月,到头来还是胎死腹中了——主持项目的领导把不少赞助直接拉进了自己的腰包,被抓起来了。人一走,戏就黄,于是剧团就像打了一针吗啡却又断了药,变得更加半死不活,鼻涕眼泪一块儿流。哼,活该。

而这个结局对于妈妈来说,可以称得上是莫大的讽刺吧。您那舞蹈演员的腰,断得一点意义也没有。这么一想,节节便又心酸了,也更讨厌剧团的破楼破排练厅破礼堂。而上大学这件事也终于有了积极意义:她要离开这儿。

节节号称怕妈妈的腰再扭着,执意要自己去学校报到。这更有孤身上路的味道。

好容易把箱子拖到剧团门口,坐上一辆出租车,她又检查了一下肩上的小挎包,看看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有没有落下。这一翻,却翻出一只没打开的信封来。是那天许胜利交给她的许洋的来信。

信的内容已经是两个月以前写的了,这时候才想起来看,就显得颇为滑稽了。许洋告诉节节,他已经参加了几所大学艺术系的提前选拔,“中央美院”那个级别的自然不敢奢求,但综合大学新成立的“平面设计”之类的专业还是很有希望的。那些大学都在北京。他又很励志地自我加油并给节节加油:我们要努力学习呀,利用好冲刺前的宝贵时间,将来共同跨进大学的殿堂。

除了文字,许洋还发挥特长,送给她一副素描画:一个恢宏壮阔的大学校门伫立着,太阳从门后升起,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女青年正在一起往那里面走呢——为了突出“光明的未来”这个意向,许洋把太阳画得格外的大,也就显得格外的近。这样一来,那对青年男女看起来就不像是去读书,倒像是去自焚了。

在此前此后,节节看过许洋的许多画儿,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副。多么肤浅、庸俗。当然,节节也承认,许洋的这幅画也体现他的真情实感:为“重返北京”而奋斗,是他这段时期生活的全部内容。这家伙的信念倒总是这样坚定。

出租车穿过半个北京,停在了大学门口。随着一轮生猛的扩建和扩招,这个学校也改建了原来的大门:恢宏壮阔到了愚蠢的地步,竟然和许洋画的那个颇为神似。而接下来,节节便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熙熙攘攘的大门边上,放着几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只袋子上赫然写着“钾肥”二字;袋子们簇拥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身影,面色蜡黄,发如乱草。奶奶的,不会真是许洋吧。

想到自己即将和许洋重逢,把他那张可笑的画变为现实中的一景,节节觉得生活真是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