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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两个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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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到校的头几件事,自然是排队交费、领取被褥、抢购劣质脸盆和暖水壶。大多数学生都是第一次和天南地北的同龄人挤在一起,眼神中的戒备多于好奇。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木然,倒也衬不出许洋的呆滞了。而因为天气暑热未消,大家心烦气乱,难免挤出一些事端来。节节前面就有两个分别来自东北与河北男生,因为谁打破了谁的暖壶吵起来。虽然都号称来自“豪爽的地方”,但在两个男生的人生哲学里,“吃亏”却是世界上第一等不可容忍的事情,他们便撸胳膊挽袖子,眼见要爆发一场直奉大战。急得“接新”的辅导员大喊:

“同学们,大家将来都是要为人师表的,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

东北男生骄傲地翻着白眼:“我才不是师范生。”

河北男生也不肯示弱:“难道我是师范生吗?”

原来这所学校本来是一所著名的师范大学,以前的学生都是直接分配到教育系统的,但随着扩招,学校也开设了许多“非师范”专业,原先的旧专业也大量招收“非师范”学生。“非师范”就意味着高额的学费,也意味着毕业之后的自由选择;而“师范生”呢,则意味着家境不好、土气、来自老少边穷地区。是啊,国家对“师范生”有免除学费和额外发放副食补助的政策,但如果不是窘迫的家庭,谁会在乎那几个钱呢?

那两个家伙耀武扬威地一说,周围便有很多学生撇嘴、吐口水,“切、切”起来。那些自然就是“师范生”了。年轻人们互相还不知道名字,却先学会了阶级对立。

在一片繁琐和杂乱中,节节的大学生活就算正式开始了。

好歹办完了整套手续,节节才按着“入学须知”上标明的地址找到自己的宿舍。拖着箱子进门,却发现屋里已经坐了两个女孩以及她们的妈,大包小包的东西分别占据了两个下铺。一个下铺堆满了衣服,一个下铺堆满了书,无论是衣服和书,都为它们主人脸上的骄傲添砖加瓦。

节节倒很情愿把两个“好床位”让给别人:那两个女生一个过分胖,一个则过分地瘦,谁爬上铺都有摔下来的危险。看到她主动把被褥举到上铺,两个妈倒过意不去了,都过来帮忙,还说:“哎呀,家里人没跟你来呀?”

节节对那两位看上去比自己妈妈老二十岁的妈说:“有事,有事。”

“你是北京人吧?以后要多照应我们外地同学哟。”

瘦女生立刻带了不甘示弱的口气叫:“妈你哪儿那么多话?”胖女生则很不屑很不屑地摇摇头,兀自捧起一本厚书看起来。

一个宿舍四张床,但直到节节到食堂吃过饭,另两个女生陪各自的妈去了旅馆再回来,第四个女孩还是没有出现。到了晚上,胖女生扶扶金边眼镜说:

“她不会半夜里才来吧?我神经衰弱,如果被吵了就要失眠的。”

节节实在想不明白,如此黑胖的一个姑娘,怎么会神经衰弱。到了夜里十一点,第四个女孩还是没踪影,大家便也只好关门先睡。倒是胖女生的呼噜吵得瘦女生失眠了,她可怜巴巴地拍拍节节的床沿说:

“你那里是不是声音小一些?”

然后指指与自己一桌之隔的胖女生:“实在后悔选了这张床了。”

直到介绍校史、参观图书馆等等一系列“热身活动”都结束,开始上公共课了,节节对面的那张上铺依然空着。人不在,位置还在,一个“舍友”还没出现就消失了。进而,传言也开始散播开来:据说那“第四个”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孩,本来就是走关系进了这所大学,但还没报到却变了主意,直接出国去了。

这个信息,让剩下的三个多少有些索然:她们都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到这里来的。就连节节,虽然总得听人酸溜溜地说什么“北京最容易考大学了”,但高三一年也没闲着啊,也得卷子摞卷子地做下来。没想到自己心血的成果,在人家那里成了随手就扔的东西——就像一个毛绒玩具或者一件不太漂亮的衣服。

三个大活人,就有了被一个影子侮辱、戏弄的感觉。某天午休,大家看着那空空荡荡的床铺,有人轻轻叹了声气。

最后还是节节,率先把一只皮箱搬到了空床板上,然后又在铁栏杆上挂了两条裙子。接下来,另两位的书、磁带、脸盆也上去了。将床铺变成了储物空间以后,她们才把那女孩的影子正式开除了出去。

不仅开除,节节还听到过两个同屋议论“第四个女孩”,分析她可能存在的劣势。胖女孩说:“她”学习一定是不好的,而且性格也许很古怪呢。瘦女孩补充说:更关键的是,“她”也许长得很丑呢。通过鞭尸一般的讨伐,她们成功地找回了自信。

然后这个宿舍里的女孩才正式熟起来,共同渡过了三生修来的四年时光。四年并不长,只是七八个考试周、两三次恋爱、五十次左右的例假而已。而后来回忆起来,她们的关系总保持在两人联合、共同“对付”另一个的局面里。她们把大学上成了女版的《三国演义》。

最开始被“对付”的是王澜。她有着黑而肥厚的脸、短而粗的腿。但这并不是另两位看不惯她的主要原因。

新生入学时,班主任带着大家去拜见一位国学大师。那位大师有多么伟大呢?号称比熊猫都要珍贵的。老头儿缓缓地批判起当下学术界的浮躁来了。后来发现,他无论在什么会上,无论面对什么人、多少人,都只有一个话题,就是学术界的浮躁。浮躁是万恶根苗,是刮骨钢刀和雷鸣火炮——我们千万不要浮躁。批判了一会儿,老头子又问:“过去的老先生研究《十三经》是不用查书的,书都在肚子里了。现在有谁能背下来《论语》?”

这时候,王澜就昂着大黑脸,举起手来了。同宿舍的两个女生也对对眼神,撇嘴。

后来,换了一个教英语的教授,强调背单词的重要性:谁能背到一万个单词?王澜又举起手来了。到了西方哲学那里,谁看过萨特和海德格尔的原著?王澜又举起手来了。每当她举手,另两个人照例会撇嘴。

王澜的讨厌还不止这些,最现实的是,宿舍里很快出现了异味。谁一个月没有洗澡?虽然王澜没有举手,可大家都看着她呢。

在王澜频繁举手和散味儿的压力下,节节和另一个女生赵媛媛结成了统一战线。具体地说,是赵媛媛拉节节入的伙。每当王澜耀武扬威地买来一堆学术著作,她就会故意对节节说:

“女孩子戴眼镜最可怜了,时间长了会成三角眼,对吧?”

因为也讨厌王澜,节节便压着笑说:“对呀,就像慈禧太后一样。慈禧太后也是三角眼。”

这个新知识让赵媛媛大为感叹:“哎呀,哎呀,真是祸国殃民呀。”

而王澜塞在床下脸盆的脏衣服积攒过多时,赵媛媛又说:“我可是每天都要换洗一套的——咱们买瓶香水,在屋里喷一喷好不好?”

节节便说:“古时候法国人发明香水,就是因为不洗澡的缘故。”

又是一个新知识。赵媛媛自然又感叹:“香是压不住臭的呀。”

也不知是不是迟钝,王澜竟然像听不明白她们的话,兀自趴在桌上写信——这是她独特的爱好,只要名字上过报纸的教授,她都会给他们写信。每封信都是标准的三段式:第一段极尽表现对著名学者的崇拜,第二段阐述自己对“您研究的一些问题”的见解,第三段则追溯往昔,介绍自己是一个能背整本《论语》和一万个单词的神奇学术女青年。但有一次,她正在写,床头上码着的高高一摞书突然倒了,黑格尔、萨特和王阳明一拥而上,重重地把她压在下面。赵媛媛立刻格格笑起来,边笑边咳嗽。

王澜这才发现另两个人在针对自己,便傲然地扬起大黑脸,仿佛为自己必须与浅薄的人共处一室而悲哀。

节节很想一针见血地对她指出:其实您也不深刻。但又一想,王澜都长成这个样子了,如果不能在学术青年的路子上找点儿自信,那还有活头儿吗?她便觉得王澜有点可怜了。

而作为“反王澜阵线”的同盟军,赵媛媛对节节的话自然多起来,所聊的内容也越来越体己。除了吃饭穿衣抹脸,有一天还神神秘秘地说:“哎呀,那天听到几个男生聊天,真下作!”

节节问她:“说什么了?估计也就是聊聊女生吧。”

“何止聊呀,”赵媛媛的眉眼“哗啦”一声夸张开来,“还搞了一个美女排行榜呢——有你!”

而看赵媛媛那副怒在眉梢喜在眼底的样子,自然也有她了。

但因为节节和赵媛媛两个都是系里“上了榜”的美女,便也为日后的分裂埋下了隐患。与节节相反,赵媛媛的美是那种病态的、摇摇欲坠的美,她没胸、没臀、没腿,连头发也是稀黄的——更甚而连眼睛都不是黑的,而是半亮不亮的黄褐色,仿佛正处在熄灭的边缘。但她的弱不禁风制造了诡秘的感觉,很迷倒了一些男生,尤其是那些个子极高、热爱篮球的体育健将。

在那些男生的面前,赵媛媛总是病着的,不是感冒,就是嗓子疼。频率最高时,一个月有三个礼拜在生病,另一个礼拜是例假,照例疼。她像兔子吃了辣椒一样,极其短促地咳嗽。

不管怎么说,是赵媛媛率先把宿舍变成了男生们朝拜的圣地。他们在留学生食堂旁边的水果摊上买了苹果、梨和葡萄,向看楼道的大妈申明“看病号”,然后就一拥而上了。当然也有单独来的,那就要独自负担一份水果。后来,连大妈也奇怪了,她到宿舍里来,对永远的病号赵媛媛说:

“我看你干脆搬到医院去睡好了。”

那些男生把水果放在空着的椅子上(它本来属于那个影子女生),轮流对赵媛媛说两句话:“病怎么样?”“自己多保重。”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可说的。然后静立片刻,好像为赵媛媛默哀一下,然后便走了。下一次赵媛媛生病,他们又来了。他们身上散发着汗味,有的时候除了水果,还抱着一只篮球。打篮球和看病美人,是他们最大的两个乐趣。好像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只为了这么两件事儿。

每当被男生默完哀,赵媛媛便会歪在床上,两个指头拈个葡萄,又放下,说什么也吃不下。她进而说北京的天气不好,水果不好——水也不好,太硬。在这种情形里,节节觉得赵媛媛也是可笑的。隔些天男生又来的时候,她甚至想对他们说:看吧,看吧,也许这次没看够,下次她就真死了。

但她这么想完,却又有了两分自嘲:这是怎么了,犯得着吃赵媛媛的醋么——为了这么一群男生?她应该很有自信啊,学校里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姑娘并不多。随着这两年彻底“长开了”,她的身材越发高挑,胸也挺得高高的,脖子长而且直——这是从妈妈那儿得来的舞蹈演员的特质。和她相比,农村的女孩儿固然不缺健康,脸也红扑扑的,但却红得很“糙”,像腊肉的质感;城市美人呢,娇嫩归娇嫩,却常常带着一股颓丧的气息。

她的步子是弹性的,她的嗓子清脆,在公共汽车上也能声声入耳。上课发言时,她的眼睛没看教室里的任何一个人,却又好像专注地看着每一个人——简直像一个精力勃勃的蒙娜丽莎。而且她明白,每一个人都在看着她。

没有男生找她搭话,那恰恰是因为她太过明艳了,明艳得让他们紧张,不敢走近过来。这里的男生过去都是好学生,过分地自尊和谨慎,缺乏马金山那种愚蠢的勇敢。

因此节节并不着急。她反倒担心他们会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呢——她对他们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