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节节最爱声光电
16768900000026

第26章 两个人(九)

而真正“处理”起来,自然不会像“白色恐怖”和“肃反”那样残酷。节节有时候觉得,这简直像在帮一个孩子断奶。

刚开始是“冷处理”。节节豁出去自己的胃,和许洋硬扛。他不是一年如一日地在楼下等她吃饭吗?那么好,她在饭点就躲在屋里,不下楼去了,宁可求赵媛媛她们带点冷饭回来。他要等就让他等去。

一天, 两天,三天。节节饿得头晕眼花,忍不住拉开窗帘,偷窥楼下的许洋。人家都吃回来了,他还在台阶上坚守着。巨大的铝饭盒摆在身边,像极了一个要饭的。

坚持住,坚持住。节节同时和自己的肚皮与同情心作斗争:这不光是为她好,也是为他好。老这么互相拖着,一来肯定会给她“潜在的恋爱”制造障碍;二来如果她谈了之后再踢开他,那是多么不仁不义啊。对于许洋来说,那样的结果反而更残忍吧。

而这个做法,让赵媛媛和王澜都看不过去了。她们吃了许洋的面包,看了节节的笑话,这时倒生发出许多同情心来。何况听许洋说,他们两家的家长不是说好了,孩子们要互相照顾的吗?怎么能照顾到挨饿的地步。节节太狠心了。

于是有时候是赵媛媛,有时候是王澜,下楼去告诉许洋,节节病了或者有事出去了:“别傻等啦,快吃饭去吧。”

听到她们这么说,许洋便单纯地忽闪了两下眼睛,然后端着饭盆走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

终于有一天,节节十二点才下课,而许洋干脆旷了半天课,才算在宿舍门口堵住了她。

节节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摆摆手。许洋则小声问她:“最近——你的事情是不是多了?”

“是呀。我参加了校合唱团,还选了一门第二外语。”节节装作毫不刻意地回答他:“所以我们就别一起吃饭了。再饿着你。”

出乎节节的意料,许洋却晃悠了一下脑袋说:“好吧。”

但是许洋并没有就此消失。别人以为他是锲而不舍,在节节看来,却是因为他迟钝,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改换了一个新招数:有天晚上,忽然出现在女生楼下,让看门的大妈用传呼器叫节节下来。这时,他手里的东西就不是铝饭盆了,而是一个更为庞大的纸盒子。许洋告诉她,他“家乡”的姨妈寄来了土特产:肉脯、鸭肝,干炸辣椒。许胜利还叮嘱过他呢:这些东西是他和节节共享的。

没办法,节节只好在路灯以及众目睽睽之下,和许洋瓜分了这个大纸盒子。同时她又愧疚:这么对他,人家得了点好东西还先想着自己。于是她又不得不陪许洋在树荫里走了一圈,然后再喝两杯可乐。

没过两天,许洋又来了,又带着一个同样大的纸盒子。这次就不是姨妈的慰问了,而是一位表舅的。于是他们又在林荫道里走一圈、喝可乐——还没过一个星期,纸箱子再次出现,两位婶婶还没“表示表示意思”呐。

想也能想出是怎么回事了:家乡的亲戚们轮流接到许洋的诉苦信,得知北京的饭他吃不惯,便慷慨寄来包裹,供他与节节见面、走一圈、喝可乐。令人惊讶的是,许洋的妈都不知道窜到哪儿去了,却还能联系上那么多亲戚。也许他们觉得这个没人管的孩子可怜?也许是家族里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所以人人有义务供养他?总之,包裹之频繁让节节感到恐怖了,她仿佛在许洋发育不良的身后看到了整整一个生产大队:他们身穿包不住毛衣的西服,露着龅牙,用整齐划一的笑容对着她。我的天呐,许洋欠了他们这样多的包裹,将来怎么还得清?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以贡品换芳颜的这一招,竟然是同屋的两个女生教给她的。许洋不经诈,没两句就把同谋给交待了出来。赵媛媛话里有话地说:“哎呀,许洋,你傻不傻呀?一天到晚就是到食堂吃饭,表演你肚子有多大呀你?别说节节,我都看烦了。”王澜则干脆痛快:“搞点东西送给她!哪个女生不喜欢小恩小惠?”

知道真相之后,节节的鼻子都给气歪了。王澜那种女生也叫女生吗?居然大言不惭地介绍起女性心理来了。两位同屋的心态也暴露出来了:这也是她们“对付”节节的办法。她们嫉妒节节的引人注目,因此便盼着许洋能追上她——看见鲜花插在牛粪上,也会让狗尾巴草的心态平衡一点吧。这是一种多么曲折却又幼稚的小心眼儿啊,难道她们觉得节节是瞎了眼的吗?不不不,她们才不会对许洋寄予多大希望呢,她们只是觉得,让许洋恶心恶心节节也行。在女生的勾心斗角中,许洋充当了一只搅屎棍。

这么一想,节节又忍不住同情起许洋来了。她用姐姐劝弟弟的口吻对他说:“小不忍,你怎么这么傻呢?”

“啊?”许洋还是那样,仿佛不知道自己哪里傻,又像坦然承认自己傻。

“让你的亲戚别寄东西来了吧。你们老家就那两样东西,我都吃得吐酸水啦。”

“啊。”

但节节很快就后悔没对许洋“把话说明”了。在包裹之后,他迅速地迷上了另一个活动,就是老乡聚会。就像惊异于他在家乡有那么多亲戚一样,节节也惊异于他在北京能发现那么多“老乡”。这些人有的是他的中学校友(高三那一年结识的),有的是校友的兄弟姐妹,有的是兄弟姐妹的表兄弟姐妹。他们或者在旁边的几所高校上学,或者刚刚工作,在经济上、心理上还无法彻底离开高校。每次聚会,许洋都叫上节节一起参加。

“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很有意思的人!”他热诚地闪着眼睛,“我的老乡,不也是你妈妈的老乡,不也是你的老乡吗?”

盛情难却,节节只好去了几次。他们在校园里闲逛,下小馆吃饭,这就是聚会的全部内容了。席间,那些老乡们有时刻意说家乡话,有时刻意说广播腔调的普通话,不管说哪种话,在节节听来都阴阳怪气的。而许洋是如此热衷于这项活动,以至于大家都将他称为“驻京办主任”。但由于经常是他张罗,吃饭的钱也得由他出,所以不聚会的时候,他的铝饭盒里就无法用肉菜搭配一斤米饭了。

吃青菜豆芽的许洋再接再厉,终于把老乡们聚烦了。大家也看出了他的醉翁之意,并且看出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节节的表情就像来上一节逃不掉的公共课,人倒是坐在这里,眼睛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许洋啊许洋,你何必自取其辱呢?有些人同情地想。于是大家连捧场的热情都消退了,上班的开始推说有事,上学的开始推说有课。有一次,许洋又兴致勃勃地拖着节节赶到聚会地点,却发现约好的人一个都没到。他站在空空荡荡的草地上,眼睛里说不出的失落。

节节趁机劝他说:“你看,大家都挺忙的,凑在一起说闲话也没什么意思。以后还是不要组织这种活动了吧。”

许洋像个不甘心的孩子:“我觉得很好玩。”

因为同龄的老乡纷纷放鸽子,许洋终于干出了一件惊悚的事情:居然把一个在早市上摆摊,卖拖鞋和脸盆的“老乡”领到了宿舍楼下。那人说来也是同学的远房表哥,已经三十多岁了,看起来却更像五十多岁的人。他在家乡就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在北京干脆生到了六个,终于得到了一个儿子——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他立刻让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老婆滚回了老家,而孩子们则留在北京,继续“避风头”。现在,他们从高到矮地排着队,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拉着更小的,组成了一段鼻涕横流的阶梯。

节节难以置信地问他:“就没人管管你吗?”

那人胸有成竹说:“不用担心。”然后对孩子们喝令:“叫我!”

孩子们众口一词:“姨父!”

“你看,这就没问题了。”那人介绍经验,“从刚生下来,我就让他们叫我姨父。”

也就是说,在这个家庭的词典中,“爸爸”这两个字被完全删除了。

吃饭时,多产多育的“姨父”郑重地送给许洋一双塑料拖鞋,作为老乡的见面礼。而他仅仅在食堂享用了装满肉菜的铝饭盒,就幸福得直拍大腿了。一边狼吞虎咽,他一边保证,下次一定给节节拿一双粉色拖鞋来。

大人吃完,才轮到孩子吃。“姨父”又让许洋打来了满满一饭盒,递给最大的孩子。老大飞快地扒拉几口,便传给老二,然后老二再传给老三……如此递减,一只容器就可以解决全家七口人的吃饭问题了。而每个孩子扒拉饭的时候,同时都会把自己的鼻涕遗留在饭盒里,因此传到最小的那个男孩子手里,那饭里就混合了五位姐姐的鼻涕了。难道“姨父”千辛万苦、四处逃窜地弄出这个宝贝疙瘩来,就是为了让他吃鼻涕的吗?那还不如直接养一个痰盂当儿子呢。

节节几乎想问那男孩子:“咸不咸?”

正在反胃,“姨父”接下来的话,终于让她勃然大怒了。他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看看许洋,又看看节节,总结性地说:

“多好,多好,这样成双成对地多好。你们应该穿情侣拖鞋。”

这下,节节再也压抑不住了,拔起身来就走。身后传来“姨父”莫名其妙的声音:“你的女朋友脾气好大呀——我怎么惹到她了?”

也只有这种家伙才会把许洋和节节看成“那种关系”吧?节节简直怀疑,许洋就是在利用“姨父”对她进行“表白”呢。天呐,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这么可怕的表白。也不失为爱情史上的一个奇观。

许洋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却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一般,瞪着眼睛愣在节节面前。

节节暗暗告诉自己:心要硬一点,再硬一点。她就是对他太纵容了,本该“处理”却没“处理”掉,才让他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来。再这么下去,谁知道那六个鼻涕孩子会不会被教唆得管许洋叫“爸”管她叫“妈”呀?就今天,就现在,她得把该说的都说明白——对于许洋来说,也是晚痛不如早痛呀。

因此她反而不是气哼哼的了,表情变得很郑重很郑重,开口也不叫“小不忍”了:

“许洋,有个事我必须得跟你说了。”

许洋果然被她的神色吓住了,嗫嚅了两下没出声。

节节咽了下口水,嗓音却越发干涩:“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觉得你老想缠着我……”

许洋却接着她的话头:“没有,没有……我就是习惯和你在一起的呀,我们过去不就是饭在一起吃,学在一起上的吗?上了大学,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我都不能适应……你不知道我在老家复习的那一年有多想回北京……”

“成天在一起是不正常的!”节节厉声喝断他,“你是我什么人呀?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这么简单的事你明白不了吗?”

许洋几乎快哭了:“可我们是从小玩儿到大的呀。”

“那是玩儿!玩儿不是生活!现在玩儿的年龄过去了你懂么?”假如想让一个弱智明白点儿人情世故,恐怕就是这么困难吧。节节一急,粗口都出来了:“咱们本来就是是裤裆里放屁——两茬儿的!”

许洋的眼光呼地一暗,反倒让人看不出是呆傻还是深邃了。他静了很久,才小声而清晰地问节节:“你讨厌我了,对不对?”

节节的话却像泥石流一样止不住,带着毁灭性的痛与痛快:“对,你可算知道了,我就是讨厌你。不光现在讨厌,过去也讨厌,从你背着“钾肥”袋子站在剧团门口就开始讨厌。我怎么可能不讨厌你呢——跟你在一起让我觉得丢人!过去不跟你说,那是因为我可怜你,可怜你没妈,可怜你爸是酒鬼,可现在谁该可怜谁呀,我自己的爸妈都离婚了……都这么大了,我没义务可怜你了……”

眼泪这时便从许洋的大眼睛里滑出来。那是孩子一般清澈、毫无内涵的泪。节节看到这泪,话音戛然而停,再开口嘴唇也颤了:

“你就该在我的生活中消失才好。”

这时她眼中的许洋却恍惚了。难不成是她也流泪了?她想对许洋所说的最极致的话不就是这些么?怎么说完之后,倒好像她的心像一只蚌,敞开壳来把最嫩的地方拿到烈日底下晒?如此严酷,如果晒不出一颗珍珠来,那她可就太冤了。

既像要“硬到底”,又像怕“软下来”,她扭动舞蹈演员似的脖子,带动肩,带动腰,带动腿,转身走了。这一个转身却极僵硬,仿佛刚刚从轮椅上站起来的偏瘫患者。

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节节在床上坐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拿起镜子照照,想看一下自己刚才是否哭过。但那张脸苍白而紧绷,早已消灭了一切痕迹,并且明明娇嫩,却透出了一股子沧桑来。现在再去回想和许洋挤在桌边吃鸭子、走在街头玩儿“追踪”的旧事,竟像隔了很多年的前尘往事了。

节节又像疯了一样,对着镜子做出一个灿烂的笑。也许女孩就是一朵带着邪气的花,只有伤了一个人的心,才能绽开吧。

此后的几天里,许洋果然没在她的楼下露过面。某一天的下午,看楼的大妈忽然叫住节节,说有一封她的信。

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印着校名的信封,打开来,纸上只有一句话:我要画画去了。

许洋对她宣布,他要画画去。哦,原来他上的是美术系。如果不是这封信,节节甚至都忘记他考到北京是来干什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