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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两个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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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有名的大学,就越有这样一类年轻人:他们因为特殊的背景,自然而然地凝聚在了一起——有的是某个副部长的儿子,有的则是富商的千金。他们大半是保送进来的,但很难念到毕业,一两年就要出国。这类学生大多文静而漂亮,脸上挂着淡漠的表情,只有和同类凑在一起时,才会爆发出咋咋呼呼的笑。他们懂得别人不知道的许多事,但却对更多的常识一无所知。他们可以为了一个笑去杀人,也可以为了一滴泪去自杀。

在其他学生眼里,他们又是神秘的,每天一下课,就开着各自的车消失了。他们和学校只发生手续上的联系。

李冬林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但他却脱离了原先固有的圈子,走进了节节的宿舍。他是为了一个消失的人而来的。

那天上午没课,三个女生正在屋里犯懒,宿舍的传呼器就突然响了起来:

“陈晨,陈晨有人找。”

这种传呼器是单向的,屋内的人无法回答楼下,只好由王澜跑下去回应,因为她对安静的需求最强烈。从一入学,她就声称自己患上了神经衰弱——这是女学者的通病——而另一个通病大概是痔疮,因为长期伏案。

过了一会儿,王澜就回来了,说:“奇怪,我还以为喊错了名字呢,到下面才知道就是找陈晨。这屋里哪有叫陈晨的。”

节节想起来,也许那个刚上大学就出国的女孩叫陈晨。但这就更让人奇怪了:怎么会有人在时隔一年多以后来找她呢?

节节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什么人找?”

王澜也说不知道,她和大妈说了没这个人,就上来了。

不知为何,这件事竟然激发了很多联想。节节放下手里的闲书,琢磨起来:找那个“陈晨”的人是男是女,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呢——据说她可是一个富家女。

赵媛媛却让自己吓着了。她最近迷上了半夜听广播里的鬼故事,想到的是:陈晨已经死了,找上门来的正是她本人的鬼魂。

第二天,传呼器又响了,好像恶意地要把悬念延长。这一次下去的是节节。她到传达室对大妈说:“我们屋里没有叫陈晨的!”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了一圈四周。但是她只看到了穿着睡衣、提着暖瓶的女生。心下刚有些失落,大妈指着楼外说:“你去对他说好了。”

节节看到楼外泊着一辆斯巴鲁轿车,车被夸张地改装过,周身画满了古怪的图案。车里的人果然是个男的。节节走过去两步,对车窗里模糊的脸说:“没有陈晨,陈晨早就搬走了!”

她说完,像闯了祸一样看着车里。里面的人似乎听懂了,对她行了一个美式军礼,就倒车走了。那车是被拆掉消声器的,声音和真正的赛车很像。

这天晚上,节节躺在床上,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对于她这种精力过剩的女孩,这种情形倒是常发生,白天对什么东西印象深刻,晚上便以它为起点,展开一部戏。而这天的电影,其实是缺乏素材的。女主角除了“陈晨”这个名字,就再无其他信息,男主角的脸更是模糊的,只有敬美式军礼这个动作还略有些味道。但节节任由自己编着他们的故事:她亏欠了他,他仍然爱着她;或者他辜负了她,到现在又后悔了。电影里只有一个清晰的东西,就是那辆夸张的斯巴鲁轿车。即使在北京,这么漂亮的车也不多见,它是四轮驱动的声光电的象征。

第三天,李冬林竟然逃过了管楼大妈的眼睛,溜进了女生宿舍。门只掩着一条缝,他拿指头碰两下就开了。

当时节节正欠着脚尖,把一件白裙子往上铺的铁栏杆上挂。看到一个男生闯进来,赵媛媛像猫一样叫了一声,王澜把书抱进怀里。只有节节,没理由地猜到了他是谁,就那么欠着脚尖,侧着头向他笑了。阳光从她的另一侧射过来,把生机勃勃的信息带进李冬林的眼睛。这一刻,就轮到他看不清她了。

“我说过陈晨不在,她没来报过到。”节节指指空荡荡的上铺说。

她留意到那男孩穿着件著名的“迪奥”休闲服,发型明显是比照着杂志上的图案,在高级美发厅作出来的。昂贵得不修边幅,用钱堆出来的离经叛道。那些阔绰的公子哥儿如今流行这副装扮。这样的男生多半是目空一切,而又热衷于和女孩搭话的,说话时带着股乏味的兴致。但眼前这人呢,却半张着嘴愣了愣,好像陷入了很大的窘境。明明是他不请自来的,他窘什么呢?

再一转眼,李冬林已经逃走了。过了一会,楼道里传来几个女生的惊叫,她们大概是穿着短打扮去水房的。

节节这才把欠着的脚跟放下来。她俯下身去揉揉小腿,那里也酸了。

接着的几天,李冬林没来。节节照常上课、吃饭、把换下的衣服挂到上铺的铁栏杆上去,挂的时候,她有时会轻轻吹去床板上的灰,像给自己脑子里的旧胶片做清洁。然而再怎么吹,那个叫“陈晨”的女孩,以及突然闯进来的男生,都注定像一个谜了。她发现自己开始关心这个谜。

而在李冬林的记忆里,节节最终没被灰埋住。多少天后的某一天,节节拎着两只暖壶从宿舍出来,看见了那辆改装的斯巴鲁。李冬林从车旁绕过来:“我想听你讲讲陈晨的事。”他如同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这话的,眼睛躲着她的眼睛。

“她的事情只有一个:没入学就走了。”节节说。

下面的话就顺理成章了:“那就讲讲你自己的事。”

节节就这样认识了李冬林。隔三差五的,她从楼上走下来,坐上斯巴鲁,轰鸣着出去了。漂亮的姑娘被炫目的汽车接走,这是学校里常见的一景。普通学生们看到这样的景象,有些会狠狠地瞪两眼,有些则会装作视若无睹。对于大家来说,车里的男女组合代表着一个真相毕露的秘密:轻浮和虚荣。这是不必说的,但他们如此兴致勃勃地离开,是去做什么呢?是否有一个庸常生活之外的世界正等着他们?人们既不屑而又忍不住好奇,不经意间,艳羡和嫉妒已经生根发芽了。

节节第一次坐在斯巴鲁的副驾驶上,看着指针在“炮筒式”仪表盘上神经质地波动,心情也是好奇的。她的心跳加快了,脸也泛上了红晕,悄悄地握住了斜上方的扶手。其实李冬林的车声音虽然大,但因为带着一个女孩,开得还是很稳当的。节节只是自己在忐忑。

但没过多久,她就对所去的那些地方乏味了。就连她自己都惊奇:扑面而来的,的确是杀气腾腾的声光电啊。怎么这么快就乏味了呢?难不成当初向往的竟是虚妄?

最开始,他们是到饭馆和咖啡馆。李冬林对使馆区附近的店面很熟,奶酪蛋糕、金枪鱼三明治、浓缩咖啡轮着圈儿地转了几个来回,墨西哥菜和日本料理都是它们本国的厨师掌的勺。店里有很多外国人,他们像一些巨大的鹌鹑,发出与身材不相称的低声,绵密地嘀嘀咕咕。但在这种环境中,更显出李冬林的话少。他细心地点菜,细心地给节节倒上饮料,然后就开始沉默,手握着刀叉盯着盘子,仿佛连吃还是不吃都没考虑好。巴巴儿地把她约出来又不说话,那他图的是什么?难道他在等着她发问?有这样的道理吗?

沉默的时间太多了,节节都觉得自己是来进行一场表演的:表演美人吃饭。他们吃得甚至没有表情。等到憋得太难受了,节节就只好认输似的叹口气,由她向李冬林找话说了——这种时候,还得借助一下“陈晨”。

节节问他:“那个陈晨,是你什么人?”

李冬林像没料到她会说话似的,抬眼看看她,旋即把目光移开:“同学啊。也不是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为什么找她呢?”

“就是很久不见了啊,想看看。”

“没看到也不遗憾?”

“不遗憾。”

对于“陈晨”的信息,他仿佛并不比节节知道得多。而在盲人摸象一般的对话结束之后,两人便又尴尬地沉默,看着异域的精美食物发呆。

因此,一天在一个法国人开的海鲜馆子吃饭,节节终于受不了了,她“咣啷”一声撂下刀具,大声说:“不吃了。”

整个餐馆的中国人外国人都在看她,李冬林却似乎并不吃惊:“为什么?”

节节挑衅地指着面前的牡蛎,对所有人宣布:“你们看,它像不像一滩鼻涕?”

这话说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不知道这种饭馆不比寻常的“开门做买卖”,它对自己的品位有着额外的尊严,并且这尊严又被慕名而来的中国人惯坏了,成了骄纵——你客客气气地请服务员介绍菜谱,他们还像对待土包子一样翻白眼呢。看到另两桌正在吃生蚝的顾客格外愤怒,高鼻子秃顶的法国领班问一个中国侍者,这小女孩说了什么?侍者结结巴巴地翻译之后,他立刻走过来了。

一个法国人带着他的翻译站在节节身边,郑重得像外交场合。他对这中国小姑娘说:如果你不懂得法国美食,那么可以出去,请不要影响别人用餐。

节节刚发了无名火,现在也有些后悔了。她小声解释说:“我心情不好。”然而法国人却已经将她定格成“粗俗无礼”的位置上了,下意识地以为她在骂脏话呢,竟然伸手去拽她的胳膊。

那只来自西方世界的多毛的手还没挨到节节,就被中途打断了——李冬林突然站起来,一把推开了法国人:

“少碰她。”

法国人为这身体接触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个瘦而苍白的中国男孩能说动手就动手。而李冬林这时让翻译告诉对方:如果不能接受中国人对法国美食的评价,那你可以不在这儿开店呀。

开口闭口地“中国”“法国”,场面就更上升到“外交的气氛”了。法国领班看着这打扮精致的中国男孩,旋即却笑了,他指出:李冬林的“迪奥”衬衫不也是法国的嘛。

“是吗?我买是为了穿,神经病才关心它是哪国牌子。”李冬林告诉他。

事情的结局,是一对年轻人冷着脸走出餐馆,而法国领班却没要求他们结帐。走在使馆区的林荫道上,李冬林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对节节说:

“早知道吃饱了再跟他们吵了,还能省顿饭钱。”

这一瞬间,节节就不觉得李冬林乏味了。她想:这明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呀,为什么大多数时间那么拘束呢?她又回味了一下李冬林为她和外国人动手的情形——并没有什么感动,只是觉得,以后他们之间再用不着“陈晨”来当药引子了吧。

吃饭吃腻了以后,李冬林又开始带节节去夜店。那里是城市夜色的高度浓缩,就像把黑了的地方的光都吸过来了:音乐像战争一样,人像蜂巢中的蜜蜂一样动着。还有领舞的人:打扮得像同性恋的肌肉男,跳钢管舞的外国女郎。饮料也变成了威士忌、伏特加兑绿茶,喝一口,胸前立刻烫了,眼神也迷离了。无数男女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为的只是在震动地板上摩肩接踵。镭射灯下,漂亮的变得怪异,丑的却能变漂亮。节节亲眼见过一个一米五几高的老大爷疯狂地劲舞,不时从印着单位名称的纸信封里拿出现金来叫酒,还用牙签插了水果去喂身边的两个女孩——看起来是那么自然。

这景象让节节想起妈妈说过的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如今仍然有大型舞蹈史诗,而且每一夜都在上演——只不过演员们根本不用为“一分钟”耗费“十年功”了。没有规矩就是规矩,用力地挤、蹭、扭就对了。

但她却发现在这里,李冬林更是个怪异的存在:他只是在肉山肉海边上站着,插着兜看那片美艳的群魔乱舞。但他的神色又像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得能够融为一体,不动也不显得突兀。和他相似的,大概只有那些熊一样的保安了。

因为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有一次节节也学起了那个经典的“调情”舞姿:凑在李冬林胸前,两手高举,明艳地笑,用身体蹭着他的身体。反正在这里再怎么疯也是允许的。来这儿不就是为了疯么?

而李冬林竟然被她跳得闭上了眼。这让节节得意了,如同抓住了一个深藏不露的人的脆弱面。她知道他窘迫,但又舍不得离开。

那晚从舞厅里出来,街上还有夜行的人和车,节节的耳朵里却像万籁俱静一样。一到外面,她立刻和他保持了距离,表情也是凛然的——现在她有点为刚才的过火后悔了。

李冬林挂了一次档,手却就势滑过来,去找节节的手。节节心房一紧,飞快地将手挪开,李冬林的手就在她的膝盖上方僵住了。两秒钟之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取消了这次身体接触,而车子却险些与一辆深夜的洒水车接触在一起。一个急转弯几乎把节节贴在窗子上。

到了宿舍楼下,节节说:“再见。”

李冬林说:“明天晚上几点?”

节节说了时间,就飞快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