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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两个人(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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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宿舍的女生居然都有了男朋友。说居然,当然是指王澜。她的长相没变,脸一如既往的肥而黑,身体依然像一尊铁塔,但打扮却发生了质的飞跃——“黑”被粉底压住了,“铁塔”也挂上了塑料亮片和彩旗似的布料,好像外地某个古迹在办文化节。在节节看来,这个转变简直像是一场基因突变,而突变的诱因,则是一个工科博士。这种人是所有文科丑女孩的福音:他们大学生活的前几年都关在实验室里,给导师做牛做马,直到年纪快三十了,眼瞅就要秃顶了,这才如梦方醒地扑向那些被人挑剩下的女生,死心塌地地发起情来。

博士还请同宿舍的女生吃过饭:人和王澜倒是很配,只有一米六,脸上都是油,穿双排扣灰西服和三接头皮鞋。他已经被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外企提前录用了,搞的是技术开发;因此吃饭时,王澜总是和他讨论几个外国人名的事宜:“Tommy决定在哪儿买房子了?我们也可以过去看看。”“Stern还没有女朋友吗?我们倒是可以介绍一个给他。”

后来才知道,说的都是和博士同在一家外企的实习生。他们的关系好,因为他们全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博士。原来Tommy和Stern也是一些龅牙、裤子上有块脏的家伙,这个谜底倒真有趣味性。

赵媛媛呢,她的路途就坎坷一些。她的男朋友找得很早,几乎是节节刚和李冬林在一起,她也赌气地找了一个,是那些木讷的篮球健将中的一员,但没有多久就换了。赵媛媛的说法是她把他换掉了,但据王澜揭发,是因为赵媛媛生病生得太频繁了,每一生病就要人家替她打饭、替她提书包,还要搀着她走路。那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怎么可能受得了一天到晚像太监一样扶着娘娘晃来晃去?终于,篮球健将对她说:“我又不是来上医学院的。”

因为这个挫折,所以赵媛媛的下一任男朋友是篮球健将的反面:瘦干、不擅长体育运动,却无比油嘴滑舌。那个人的唯一特长和爱好就是不停地说、说,一天到晚都是硬胳肢人的笑话。而他的确是曲艺社团的积极分子,对付起赵媛媛的病态美,也自有一套高招——她一旦卧床,他就会说:“笑一笑,百病消。”然后对着赵媛媛练习相声的基本功“报菜名”。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别人如果问他:“你女朋友为什么整天病怏怏的?”他就会大言不惭地说:“又为我刮了一次宫。”

这块瘦排骨到处进行口头壮阳,有心人一统计:我的妈呀,赵媛媛一年起码要刮十次宫。就算他真有这么猛烈,她也早该被刮漏了呀。

无可奈何,赵媛媛只好把这个家伙也换掉了。

因为上述原因,赵何的出现让赵媛媛感到恰如其分。她立刻打定主意,他是她的。

赵何是个知本家。此外他还有个身份:是个从小被抱养的孩子。抱养他的那家人,是赵媛媛的远方舅舅,因此她叫他哥哥。

他很早就出了国,最近刚刚回来。

那几年,中国的“IT经济”正是蓬勃的阶段,把许多留学生的心也搅活了。比起不可预料的繁华似锦,外国的前景是多么乏味啊:一栋旧房子,一个丑女人,一条杂种狗,一张绿卡。于是不仅年轻留学生急吼吼地往回跑,就连那些庆幸当年能够跑出去的老家伙也在反思:他娘的,我是不是还需要一颗中国心呢?

在由西向东跨洋涌动的“龟”群中,赵何最初只是很小的一只。那时候他所有的,只是一点可怜的美元和底气不足的新词汇;一个归国人士,在上海还得挤公共汽车,被苏州姨娘骂作“侧那”。但没想到不出几年,竟然就“成”了。此后他回忆起收获“第一桶金”的过程,觉得那简直就是诈骗:把从美国回收的废旧电脑元件运到中国来卖。

再往后,节节知道了这个底细,第一个感觉也是滑稽。太有戏剧效果了。要知道,当年她爸爸因为倒卖外国破烂,被劳教了半年呢。但赵何成功的关键,是他有一套让人家心悦诚服的说辞:“这是一个global环境下的recirculate理念啦。”

可见中国是多么需要一批新富人啊,只要你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就是抢银行这个国家也允许你富。

赵何这只海龟吃肥了,长大了,觉得南方容不下他了,于是就搬到了北京。在城市的北面,有一大片给他们这种生物圈出的“创业园”。而“资本”和“爬行动物”的唯一相同点就是:只要有口气在,只要能够保持多吃少拉,就可以无限生长,变得无穷大。你听说过“摩根斯坦利”吗?你见过博物馆的恐龙骨架吗?都是一个道理。因为这个原因,赵何倒是很乐于被别人称为龟类的。

顺道,他也进入了这所校园,进入了赵媛媛的宿舍。在这里,他被视为了另外一种“龟”。金龟婿的龟。

那天节节看到一辆巨大的奔驰轿车从楼前开过去,车是新车,还没贴膜,因此可以看清驾驶席上坐的是一个挺拔的男人,鼻子直得如同一柄菜刀的刀背。而他身边的女孩却意外地眼熟:病怏怏地瘫在真皮座椅上,幽幽地看着开车的男人。那不是赵媛媛吗?这是怎么回事?

赵媛媛又惆怅地朝窗外看过来,眼神如同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公主。节节别过头去,装没看见她。

又过了几天,赵媛媛便把赵何正式“引见”过来了。她挑的馆子是不接散客的私房菜,几百平米的院子里,只有一张桌子,藏在湖边、树下、亭子里,菜单后面也没有价格。点菜的时候,赵媛媛懒懒地说:“今天没什么胃口,只想吃雪菜炒肉丝。”节节当然明白她这是故意的:这里包桌的价格是六千块,要鲍鱼六千,辽参也六千,雪菜炒肉丝同样六千。

您才从食堂里消失了几天啊,就这么着急证明自己富贵得把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饭一视同仁了?节节暗自笑了一声,也故意地说:“我没吃过鱼翅,我要吃鱼翅。”

私家菜馆上菜慢,花了钱还得经历一番苦等,并且你还得明白,越等越是值得的。因此鱼翅和雪菜炒肉丝都端上来的时候,女孩们已经和赵何混得熟络了。这才知道他最早也是从这所学校出去的,前半个月还作为“模范校友”,去给临毕业的学生做过一次名为“如何奋斗”的讲座——他自然略去了贩卖外国废品和行贿中国政府官员的环节,把“成功”归结为母校的培养以及个人的勤思敏行。好在他自己不信这一套,在座的大部分学生也不信,尤其是女生。成功秘诀对于她们而言,就是找一个赵何这样的男人。

不断点头、深思、做笔记的只有那种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穿西裤配球鞋的傻小子,在那些人眼里,任何“成功学”都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真理——也的确有个别人曾经被拉进过传销组织。

那天妈妈的舞蹈学校要安镜子,所以节节没听讲座,帮着妈妈去跟工人讲价了。因此她也没看到那经典的“兄妹重逢”的景象——讲座上的人刚散去,赵媛媛便哀怨地出现在赵何面前:“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是?”

“我是媛媛呀。”在男人的目光下,赵媛媛条件反射地咳嗽起来,就像一只刺猬吃了盐,“小时候,你给我过奶糖呢,我都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吃的。”

“哦,是你呀。”赵媛媛所说的往事并不让赵何愉快。赵何甚至恶意地猜测:这家人都得肺痨了吗?

然而不管怎样,他们终究是熟了,时隔十多年以后重新建立了“兄妹”关系。赵何开始带赵媛媛出去吃饭,给她买衣服,还送给她一部手机。而他们的接触,两人都没通知远在江苏某个小城的“家里”。他们还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呢。

在这个私家菜馆里,节节用心观察起赵何来:怎么看都是一个标准的体面男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英。美国式的英文口头禅,美国式的白牙,美国式的“杰尼亚”西服——当然后两条可能是回了中国才装备上的。说中国话的时候呢,一丝上海腔,有时候还会崩出两句粤语——可见在国外的时间够长。最难能可贵的是,明明三十开外的人了,还在沉稳之余,保留了不少年轻人的干净和利索劲儿,起身坐下的时候腿充满弹性,好一副美国式的紧屁股——当然,这也可能是在国外骑自行车送外卖的功效。

不知不觉间,节节生出一丝懊悔:她干嘛这么留心他。这种“留心”和赵媛媛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你看那丫头,又不自觉地生病了,咳嗽了,甚至还把头在赵何肩膀上枕一下,眯着猫一样的眼抱怨这里风大。

而赵媛媛对赵何所说的话呢,还是过去,十几年前:他用蚂蚱吓唬她,他送给她一副七巧板,他被打发到幼儿园接过她。“往事”是赵媛媛针对赵何的唯一资源,她以为靠了这些,就可以把自己和他身边的女人(已经出现的和可能出现的)拉开档次。但节节却想:赵媛媛你傻不傻啊,没看出来赵何其实是不爱听那些事的吗?节节察觉到,赵何对于过去的那个“家”,有可能是深深地厌恶的。

尤其是赵媛媛提到“舅舅”,也就是赵何的“爸爸”时,他是游离着眼神试图躲开的。节节看出赵媛媛抓住不放的“往事”,在赵何那儿是不堪回首的。

一个想要往事如烟,一个坚决咬定往事并不如烟,他们自然说不到一块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