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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两个人(十七)

父母走后,李冬林的表现在节节看来固然是可笑的:他本想通过“见家长”来巩固和节节的关系,但没想到他那伟大的父母竟要拆散他们。于是他便陷进了另一种套路中——孔雀东南飞的套路,琼瑶小说的套路。他把自己和节节看作了一对情比金坚的苦命恋人,遭受了封建大家族的残酷迫害。迫害越残酷,爱情就越坚贞。

一切面目可憎的父母,反而都充当了催化剂,帮着小儿女把“爱情”激发了、提纯了——如果放手不管的话,孩子们十有八九自己就会厌了、烦了、一地鸡毛了。

可惜在他们的关系中,只有李冬林一个人被激发了。他紧紧抱着节节的肩,流着泪,喃喃自语:

“你放心,我不会屈服于他们的。”

而李冬林的“放心”恰恰是节节的“担心”啊。她很想对他说:您还是屈服了吧——为我犯不着。

假如现在非要让她找出和李冬林“在一起”的理由,那么只剩下了一条,就是对方父母的倨傲。他们有什么啊?不就是官和官太太吗?怎么就认定人人都想骗你们的儿子,图你们的地位呢?同在一片脏了吧唧灰蒙蒙的天下,怎么就好像来自两个世界似的,那么理直气壮地对别人颐指气使?你们说可以就可以,你们说分开就得分开——假如她节节要是真对李冬林动了情呢,那受伤害的还不是她,谁会在乎她的伤?

恰恰因为不爱李冬林,她反倒有力气和那对显赫的夫妻玩一个游戏了:就是不撒手,而且还要让他们知道,是他们不争气的儿子离不开她。要让他们来求她高抬贵手,放过李冬林。

哪里有压迫那里有反抗,这话还真是真理。只不过节节却创造了古往今来一切阶级斗争中最奇特的形式:那是甜言蜜语的反抗、耳鬓厮磨的反抗、委身于人的反抗。

她不仅对李冬林有了耐心,而且说得上热情了——作为对等的“见父母”仪式,甚至把他领到妈妈面前了。

为了这次见面,李冬林准备得可真够郑重,专门买了一件纪梵希的条绒西服。他这是女婿要见丈母娘呀?节节冷笑地想,说你不争气你还真不争气,难怪你父母怕你上当受骗。

好在见面不是在饭桌上,否则还真不知道他们能说些什么。李冬林投其所好,买了三张“中芭”重排的革命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票,请妈妈去看。在剧院门口,妈妈见了李冬林,也没表现出喜欢,也没不喜欢,一派和寻常人等一视同仁的热情。而坐到前排最好的位子上,她的兴致就全转移到舞台上去了,看得满面红光。这一排还坐着几个艺术界的“权威人士”,能和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也让妈妈兴奋。台上的演员跳到较劲或微妙的地方,她也和那些人一起“内行看门道”,颔首或皱眉。

看完戏出来,妈妈还是兴致勃勃的,又说起自己年轻时也跳过《红色娘子军》的,然后又从《红色娘子军》说到“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那才是她艺术生涯的顶峰呢,人民大会堂跳的!

从演出一开场,李冬林就不感兴趣,但他还要装成感兴趣,一直装到了现在。倒也难为了他。

而除了舞蹈术语和回顾自己的艺术生涯以外,妈妈就没再对李冬林说什么话。那一套关于家庭情况的“例行问题”,她提都没有提。是因为妈妈脱俗吗?妈妈可是一个买只鸭子都要称三遍的女人啊。估计她是看戏看得太高兴了,就把“常规动作”给忘了——她们那个烂剧团早已彻底停演了,自己又买不起票,这么高水准的舞蹈真算是难得一见的呢。

这也正是妈妈的可爱之处。

当然妈妈也有让人佩服的地方。李冬林把她们送回家,母女俩人上楼梯的时候,妈妈突然来了一句:“你没跟他——越轨吧?”

这话砸得节节晕头转向的,她条件反射地说:“当然没——”

“那就好。”声控灯下,妈妈的脸暗了又亮,“这孩子也许是个好玩儿伴,你们年轻,玩也可以玩,不过没必要太认真。”

“为什么?”节节倒好奇了。

“他成绩不好吧?性格看起来好像也有点问题。一看就是那种投了个好胎的银样镴枪头。将来父母管不了他了怎么办?”

声控灯灭掉,节节真是暗吸一口凉气:妈妈眼真刁,自己费了那么多功夫才看出来的,妈妈听着音乐看着舞蹈,抽空一扫就全了然于胸了。就凭着双眼,妈妈要在古代是个男的,没准还真是个治世能臣。

但节节又想:“然而妈妈为什么当初没看穿爸爸呢?爸爸也可以算个银样镴枪头啊。”

想来妈妈一定会这般回答:“因为那时候年轻啊。吃了银样镴枪头的亏,才能认清银样镴枪头嘛。”过人的本领,都是从惨痛经验中得来的。

而妈妈其实也有点惊奇呢——说节节的男朋友不好,节节怎么一点生气的反应也没有?她不知道,如此轻描淡写就否定了李冬林,对于节节恰恰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她想:“你们家人看不上我,我们家人还看不上你呢,谁也没比谁高贵多少。扯平了,两清了。这毕竟是一个人人都需要尊严的时代。”

只是出完了气,节节又可怜起李冬林来。在这事儿里,他算个什么呢?一个玩偶?可这个玩偶什么也没做错呀,只是因了一片痴心,就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的。

那天晚上回家,妈妈还告诉节节一个重大新闻:她决定“下海”了。

因为剧团长期处于“半解散”状态,工资条上的名目越来越少:营养补助、岗位津贴一项接一项地取消了。演出的劳务费更是早就等于零。然而物价却在不动声色地上涨,最近上面又搞改革,把剧团的家属院划归给公司管理,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竟要额外交一份物业费。就算家里还有点子积蓄,但母子两人总不能坐吃山空啊,还是得靠她们自己——具体地说,现阶段只能靠妈妈了。

其实从很久以前起,剧团里的人就纷纷树立起了自谋生路的意识,在团里挂个名,只是图个“名份”罢了。有些名气的歌唱演员和作曲家自不必说,一天到晚外面事情多得很,业务不好的就干脆转行,比如有个提琴手就开了家饭馆,过去拿弓子的手如今亲自掌勺,在灶台前站了三天下来,唯一的抱怨是:

“就是腿吃不消——当年我要学贝司就好了。拉贝司老得站着,当厨子也是老站着,都是站着适应得就快。”

人家跟他打趣:“你要学指挥不更好,切菜都不用单雇人了。”

可见艺术家们还是很有乐观主义精神的。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妈妈也决定停止赋闲。节节就问她:“那您打算干什么呢?也开个饭馆卖鸭子去?”

“那哪儿行,太掉价了。”妈妈说,“开饭馆那个,过去在乐池里都是坐角儿上的,我好歹是领舞,怎么可以他搞饭馆我也搞饭馆。”

都这时候了,还要从“艺术造诣”上分个三六九等。节节就有些好笑:“那您说个符合您身份的。”

妈妈来了精神头:“开舞蹈学校啊,教跳舞,我自己亲自当校长!我了解了一下,现在还是不少家长愿意让孩子学这个的,尤其女孩,培养气质不说,升学的时候文艺生还加分。再加上我当年还能混个脸熟,这附近很多人当年都是看过我演出的,只要挂出名头去,肯定能有不少人报名!一个孩子半天五十块钱不多吧?一个班儿十个,只要周末能排满,比许胜利给人家调灯光也不少赚!地方我都看好了,团里的小排练厅出租,二百平米宽宽敞敞,我们把它重新装修一下……”

原先死活不让自己孩子当演员,现在倒要教别人家的孩子“搞艺术”。节节看出妈妈还是想跳舞。她还迷恋着舞台上的感觉呢,没有了一分钟也不放弃十年功。

可笑吧?可笑。可也有几分悲壮。

节节问:“那你的腰呢?腰吃得消么?当老师总得给学生作示范的。”

妈妈豪迈地一挥手:“没问题。我已经问过医生了,恢复得很好!整段儿的独舞是跳不下来了,但分解动作没问题。过去很多演员伤了,都是改行当老师……”

帮妈妈算了算“投入回报比”,节节却又生了疑:“先别想着日后赚钱——您也得能把学校先办起来呀!租那么大的排练厅挺贵的吧,再加上重新装修,地板镜子灯光,哪样不得先投入。咱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呀?”

妈妈就含混地笑了:“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脑袋又快又细,将来管账还得让你来……”

节节追着她的目光:“你说说,钱从哪儿来?”

妈妈就苦笑了下,坐到了沙发上:“说了你又急。”

“许胜利给你凑了不少,对不对?”节节哼了一声。

妈妈没承认,却也没否认,自顾自地岔开话:“其实老许这人——当然毛病还是不少,可人家对咱们也真帮忙呀……”

节节现在明白,对于妈妈的“个人问题”,含沙射影、乱发脾气都是没用的。反正也赶到这儿了,倒不如明明白白说开了好。就像妈妈刚才评价李冬林一样,干脆清楚,多好。

于是她说:“他为什么帮忙?您不知道他图什么?”

“咳,那个没影的事儿……”

怎么叫没影?“情人舞蹈学校”都快开起来了还没影?非得住一间屋子里才叫有影啊?说是不急不急,节节还是有点急了。她压抑着焦躁,一字一顿地说:

“我劝您别装傻,也别犯傻。”

“那我问你——”妈妈的眼神也坦然了,一副“摊到桌面上谈”的表情,“你是不是不同意妈妈——再有感情啊?假如我拼出这把岁数,再谈个恋爱,不是许胜利而是别人,你也会反感吗?”

“会又怎么样,不会又怎么样?”

“那还能有什么怎么样?”妈妈盯了盯节节的额头说,“你要是谁都反对,那我就谁都不谈。再怎么着,我首先是你妈妈,然后才能是别的什么身份……你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能蹦跶两年,为了跳舞就没照顾你,搞得你一个姑娘家在后台乱跑乱窜的,妈妈觉得对不起你啊……”

妈妈这么说,节节便涌上一股心酸来。其实那时候谁的孩子不是乱跑乱窜呢?只有她的妈妈觉得内疚。

再张嘴时,她就有点涩着嗓子了:“我怎么会反对你再找个人呢?只是这许胜利,他也太——”

“那就行。”妈妈说,“节节你得明白呀,妈妈可不象你那么金贵了,你能心高气傲,妈妈已经没资本了。又帅又有风度又有钱的谁不喜欢呀?可人家也得喜欢咱们呀,而且光喜欢我,对你不好也不行呀。我这岁数,找个人好的不就行了。”

这时节节不禁看着妈妈的脸——这几年来,还没这么认真地看过呢,恍惚中,她还总以为妈妈仍是那个风头无限的妈妈。而现在,在昏黄的台灯下一照,节节发现妈妈确实老了,眼角的皱纹多了不少,脸颊上的肉也松了黄了。纵然迟暮美人有着一种意蕴深远的美,但总有一天会只剩下迟暮,不见了美人的。

这就是岁月无敌呀。节节还觉得妈妈把美都送给自己了,是她把妈妈榨干了榨老了。

而更让她百感交集的,是妈妈本来停住了嘴,好像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偏偏出了一会儿神,又叹了口气说:

“其实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到底还是没影儿的事儿。许洋现在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怎么可能有心思琢磨别的?儿子离家出走老子谈情说爱,这传出去会让人家怎么说?他本来就觉得对不起许洋……只要找不到许洋,他就不会考虑自己的……说到底,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罢了,他看我不容易,我看他挺可怜……”

这么说来,倒好像是妈妈在等着许胜利的“表示”,但许胜利却为许洋的事陷入了“自虐”。千里之外的许洋把他爸爸和节节的妈妈给“拖”住了。节节不知是该感谢一下许洋呢,还是安慰一下妈妈呢?

妈妈这时的语气反而轻松了:“所以就是许胜利,我也未见得拿得稳呢。人老了,不服不行呀,不服理也得服命。这下如了你的意了吧?”

节节低下了头。在这个感慨良多的夜晚,许洋又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