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节节最爱声光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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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两个人(二十)

大四的毕业论文交完,赵何请姑娘们出去吃饭庆祝。那天晚上,他把她们送回去,然后一个人开车往城北的郊区去。路上,车后座忽然传来一串音乐。那不是赵何的手机。

赵何把车在路边停下时,音乐已经熄灭了。他回身把后座上的手机够过来,回忆着:刚才是谁坐在掉手机的那一边呢?节节还是王澜?赵媛媛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

因为四周包裹着黑而厚的真皮座椅,他眼前先浮出王澜的脸。这个念头让他懊恼,几乎让他把手机扔出车窗去。

然而这时,手机又响了,音乐清脆,屏幕绚丽地跳动。赵何想,希望它的主人也是这样充满声光电的。

然后他舒了一口气,电话果然是节节打过来的。仅仅是那一声迟疑的“喂”,他便已经听出来了。

但赵何却故意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谁?”

“是我,”节节不自信地加上一句,“节节。”

赵何说:“什么事?”

节节说:“你说呢?”

两人顿了一下,赵何笑了:“你太马虎了。”

节节的声音忽然低了(是赵媛媛经过了吧):“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帮我带上好不好?”

下面的一步,总是要由男人来推动的。赵何知道什么时候该“放”给节节一个回合:“那你怎么谢我?”

节节的语调立刻浸着笑了:“你也这么贫。”

“不是贫,是不能无故地效劳——也许我以后不过来了也说不定。”赵何着重说,“我去你那边又没什么必要——我公司的招聘结束了,你们也快毕业了。”

节节的话马上赶上来了:“那你要我怎么谢——你还缺什么?”

赵何故意咬定地说:“不是缺不缺的事,是谢不谢的事。”

节节说:“那我请你吃饭。你不嫌地方差就行。”

赵何说:“我又不是没在差的地方吃过。”

他们说好了时间和地方,就挂了电话。当然,这个聚会是不包括别人的。赵何把手机放在兜里,却还不上车。他涌起了一种想跑、想跳、想大喊的冲动,于是他真的沿着高速路的隔离带跑了几步,甚而扬起双手挥动了几下——就像少先队员雀跃着“向国庆五十周年献礼”,手里就差一束鲜花了。

一辆夜行的“尼桑”轿车缓缓减速,在他面前摇下车窗来。

“没事儿把你?”那司机大概认为他的车坏了,正在求援呢。

“没事儿没事儿!”赵何满面春风地回答,“就是做做运动!”

对方司机不可置信地扫了他两眼,离开时从车窗里扔出两个字来:“傻逼。”

赵何却还在咧嘴大笑。像他这种人,人生能有几回傻逼,此时不傻逼何时傻逼?他需要美滋滋地傻逼一下。

等他回到昌平山脚的连排别墅,节节的电话又响了,看上面的号码,却不是刚才的。他琢磨出了什么,就没接,任它响。而那电话却持续地响了下去,一连响了半个小时。打电话的人为什么这样执著呢?这更证明了赵何的猜测。但他笑了一笑,就把电话放到了一楼的储物柜里,然后自己上了三楼。这样它就不会吵到他了。

到了约好的那一天,节节走到校外的一条街上,赵何已经等在那里了。赵何把手机递过来,她看了一眼就放进包里去了,她看到了李冬林的无数个来电显示,但赵何没提,她也可以不说。她现在需要把李冬林远远地忘到一边去——因此她把手机关了。

他们谈论去哪儿吃饭,赵何还在逗她:“是你请我啊。”

“又没说不请。”节节自然地嗔里带笑了,“我只请得起那里。”她指指路边的一个湘菜小馆子。

“那就那里。”

那里的食客都是一些小职员和学生,他们好奇地看着奔驰车上下来的两个人。赵何吃着空心菜、萝卜干炒腊肉,从里到外地香,饭量当然比平时大了许多。

这个中午,他们的嘴可真忙啊,一边比赛似的吃,一边还抢着说话。他们谈节节的小学、中学和大学,谈赵何的老家和美国,噼里啪啦,好像专门为了耍贫嘴才出来的。但赵媛媛和她们的宿舍,现在却是谁也用不着提了。

而在笑嘻嘻地让节节付账的时候,赵何恰到好处地说出了“下一次”的时间和地点。下一次就要走上正轨了,也就该由他决定了。

他们的默契还不止这些。赵何这种人总是周全的,他并没有突然从赵媛媛那里消失,而是隔三差五像过去一样,请三个姑娘出去吃饭,只是频率逐渐低了。在那场合下,赵何和节节当然是不深谈的。他们飞快地对看一眼,就把秘密藏起来了。

而赵媛媛因为赵何来得少了,自然心慌地怨起来,但又不能明讲,只能看什么都不顺眼,结果往往把气氛搞得很糟。比如刚一见面,她就会说他送她的手机不好用,别是从高科技园区里淘回来的残次品吧?到了吃饭时,赵何兴致勃勃地点了一条少见的江鱼,她又会唠唠叨叨地说难吃死了。她简直是黄着脸,处处在找赵何的碴儿。就连节节都感叹:赵媛媛,你可真是太傻了。

有一次,赵媛媛筷子都不动,就是坐在桌边说啊说,抱怨了整整一个小时。到后来,她看到没人在听她说,怨气越积越多,索性发狠从嘴里滑出这句话来:“你来找我干嘛呢?你一来我心情就不好。跟你出来一点乐趣也没有!”

就像石破天惊,正在挟菜的三双筷子都停下了。节节自然是别过脸去,装看不见,而王澜则讨好地朝赵何笑,表示赵媛媛的发言并不代表自己。赵何呢,愣了愣,反而笑了——这不正是他所等待的吗?现在他需要的只是宽和大度、善解人意。

于是他对赵媛媛说:“现在又要找工作,又要改论文,一定很忙吧?老来打搅你们,是我的不好。”

于是这顿饭就成了他和她们宿舍的散伙饭了。回到宿舍楼下,赵何保持了两米的距离,对赵媛媛说:“过一阵我也要忙了,公司又上了新项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我打电话就好了。”

赵媛媛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话的后果,惊异地瞪着赵何,连咳嗽都忘了。

赵何则总结性地又强调了一句:“咱们毕竟还是兄妹一场嘛,别生哥哥的气。”

这就算给赵媛媛的幻想画上了句号。在楼道口昏黄的灯下,赵何向节节看了一眼。他们的故事才刚开场。一种同谋的感觉占据了节节,让她不知该是快意还是不忍。

果不其然,他们的故事开始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就像外国的古装爱情电影一样,贵族与破落人家的小姐眉来眼去一番后,必定要有一两个盛大舞会的场景。

赵何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给节节打电话,约她单独出门。他带她去了更多的会员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和马术训练班。那些地方向节节敞开了新的大门,也向她显示了不动声色的无穷大的力量。“俱乐部”里都充满了什么人啊,全是看一看就能让人浮想联翩的。偶然还能见到几张二流明星的脸,但明星也只能坐在下座,脸上的表情也分明是“不敢造次”。

背景音乐轻得听不见,但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灯光是透明而柔和的,但却能洞穿一切外来者的心思。那些地方有常人无法体会的声光电,但却是真的声光电。

他们的话题自然也深入了,赵何向她讲他的身世。想迷惑住节节这样的姑娘,光用那些俱乐部恐怕是不行的,因此赵何需要把谈话引到煽情的气氛中去。这一手也可以向节节表明:他是真正重视节节的。

和节节的谈心,也让他回顾了一遍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自从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之后,从此天也不是天,地也不是地了,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充满了恐惧和孤独,当然还产生了把一切不属于他的东西都抓住的斗志。

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讲到一些地方,他不禁眼眶湿润,乞怜似的看着节节。

而节节呢,她固然也跟着感动。一个让她动了情的男人在她面前动情,这是一种多么心碎的享受啊。而同时,她也有了一份释然:赵何毕竟是个有钱人,她毕竟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但现在,有了赵何的可怜和他的感动,他们的关系就和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那种交易不同了。他们是有关怀,有同情的。他们触及灵魂了。

即使这样,一天赵何中断了倾谈,突然伸过手来抓节节的手,她还是把手缩了回去。和李冬林,她可以随意而任性,但和赵何却不是这个基调。她打定主意要冷静,她要让他有足够的理由珍视她。

因为她已经足够珍视他了。

于是节节在她和赵何之间盖了一堵墙——不是固若金汤的城墙,而是南方园林里,黑瓦下面的小小的白墙。墙里有一枝红杏,还有秋千的飞荡,一个邻家少女的衣襟在墙头亮了一下,“咻”地又飞下去了。那衣襟当然是节节的。

而赵何呢,他当然看透了节节的心思。本来按照双方的实力对比,他对她的拖延是可以不以为意的。是耐心周旋,还是长驱直入?这应该由他说了算。他拥兵自重,自认为强大到了不需要与对方斗智的地步。然而每当失去耐心的时候,他自己反倒犹豫了,心软了——何止是犹豫和心软,那简直是一个中年男子不该有的感伤。

那样一个小姑娘,以她的才智和阅历,怎么会让他有了这样的心情?其实是他自己感伤了自己啊。他的被抱养的身份,终究还是在他心里起着作用的:他回忆起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并不是在被“告知真相”的那一天,也不是被亲戚们以怪异的眼神观看的场合,而是多年以后,他已经在美国定居了,在除夕之夜给中国江苏的“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那时他突然感到,电话那头的“父母”与自己无关,隔海相闻的嘈杂的爆竹声也与自己无关,多少年的人间烟火都与自己无关——因为他终于来了美国了——而美国其实也与自己无关。一种彻底的孤零零让他浑身发抖,他想,这世上还有一个天经地义地爱他,有天经地义地让他爱的人吗?人生如梦啊,他竟像梦中人一样和人世断了关联。

而现在,他的美国梦或中国梦实现了,下一个要做的,应该是一个有关于“爱”的梦。假如再有了一份天经地义的爱,他也就算从梦里回到现实,抓住自己活生生的一条命了。

这种“爱”的缺失,并不是“爱情”方面的,但却只能从爱情里找。亲人终归已是假的了。

也正因此,赵何的爱情观,竟然超越了男女,和他的沧桑、孤寂、迷惘沆瀣一气了。

眼下,这份爱寄托在了节节身上。如了她的愿,他将她看得越来越重。

但也正因为这份重,赵何心里的另一个结也就勒得越来越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