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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两个人(二十一)

当赵媛媛的眼睛从杨梅哭成了荔枝,又从荔枝哭成了烂掉的荔枝时,节节想,她该匀出手去“解决”一下李冬林的问题了。赵何太步步为营了:今天往宿舍快递匿名的巨大花束,明天是在俱乐部里为她安排一场专门的室内乐演奏,而她虽然仍“拿”着最后的那分劲儿,但在时间上却越来越多地和赵何裹在一起了。李冬林不可能没察觉的。

其实那一次打她的手机没有人接,他已经隐约地不安了。后来节节对他越发冷淡,约她出去总推说有事,更让他寝食难安。一天,他忽然愣愣地迸出一句:“你认识什么人了?”

节节说:“什么叫认识?认识的人多了,你说哪一个?”

李冬林的气焰登时塌下来了。他几乎是酸着鼻子说:“你可别不要我。”

节节没有说话。后来这情景重复过两三次。她想,这是一个多么孱弱的人啊:害怕父母训他,害怕女朋友气他;害怕父母不管他,害怕女朋友不要他。托福、雅思,好几轮和出国有关的考试已经结束了,李冬林的分数无一例外地接近于零。就连那些号称“收钱就能办出去”的留学中介都犯难了:“他这个英文水平,我们真怕他在国外迷路变成流浪汉。”他们对他父母如实说。在加上中国富家子在国外吸毒、赌博、混少年帮派的新闻越来越多,他父母彻底打消了把他打造成一个“归国精英”的理想,李冬林对节节“一毕业就带你出国”的豪言壮语也落空了。

他父亲早早给他安排了一个大型国企里的工作,并且勒令他没毕业就开始上班——反正毕业证肯定也是拿不到了,赶紧去占个位子才是要紧。但李冬林呢,第一天就没去报到,照常在家里空坐了一天。父亲气得七窍生烟,而他的回答是:

“我不愿意见生人。”

奇怪的是,这个理由居然在他父母那儿说得通,那个多少人挤破头去抢的职位,便任由他丢掉了。

于是李冬林每天的主题就只剩下了两个:闲着和担心。闲着的时候倒是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而一担心起来,遭殃的就是节节了。他会一天给她打无数个电话,打不通就开着车,在她宿舍门口一等一下午。幸亏因为不愿刺激赵媛媛的缘故,节节每次都让赵何把她送到学校的侧门,然后自己走回去。如果让李冬林看见她从“奔驰”车上下来,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而走过宿舍楼前的树丛,看见那辆半年多没擦过的“斯巴鲁”时,节节会猛地警醒:她这可是脚踩着两只船啊。这么不要脸的事,她竟然也做出来了,如果妈妈知道还不得气死。就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对于李冬林,她现在的感觉是一半可怜,一半怀恨了:说到底,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错,他只是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罢了。但他想当孩子,她可不想,他有条件当孩子,她可没有。他又凭什么拖着她呢?

她很想把话对他说明白:她对他从来就谈不上爱,而现在已经有些讨厌了。但很多次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想到李冬林悲怆地抱着她,说自己“决不屈服于父母”时的情景,她到底还是于心有愧。

因此他们的对白,也就越来越像打机锋。李冬林经常会在呆坐了半天之后,突然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和我没意思了?”节节就会说:“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李冬林又问她:“你觉得我有什么不好?”节节又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然后就比平常更加冷落他。

节节希望李冬林能够听懂自己的意思,自己走开。哪怕走之前大吵一架也好,哪怕骂她一顿也好——就算是她亏欠了他。但打出的机锋够写半部《赵州录》的了,李冬林却仍然咬定青山不放松。可见佛家的禅机是不涉及男女的,因此无法促使人在“爱情”方面顿悟。

因此,就像赵何当初等待着一个机会,节节也在等待。她在等一个自己被李冬林缠得无路可逃,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的机会。

这一天也很快就来了。

那天赵何在公司开会,李冬林到学校来找节节。她在宿舍里烦躁了半晌,最后还是下楼去了。又是心一软的结果。

而这天,李冬林却有了让她意外的表现。他有些羞怯地笑着,从兜里掏出了两张票,递给节节。

那是两张去杭州的机票。她一愣,他便说:“认识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出去旅行过呢。”

李冬林也下了功夫,希望让他们的关系有所改观呢。而考虑到他的性格,这样的决定竟然像一次难能可贵的壮举了。节节看着写有他们名字的票,心里陡地有了一份感慨:这票代表着他和她,现在还并排躺在手上,以后就不知哪一张会改签了另一个目的地了。

好歹好了一场,好歹第一个和她肌肤相亲的男人就是她,姑且就算是分手旅行吧——如果能在路上和他说分手的话。节节默默点了点头,上去收拾了行李,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参加了一个毕业考察。

然后他们就坐上出租车,去机场。但在机场,她想起赵何,又不忍了,于是到洗手间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他:

我去杭州了。

她和李冬林在西湖边上的一家宾馆住下了。宾馆很宽敞,还带了一个雅致的院子,院子里有个人工堆出来的绿草成茵的小山坡。站在坡顶上,可以看见西湖里的游船。

刚入住的时候,恰好赶上一个从德国回来的留学生在这里举办草地婚礼。新郎挽着簇白的一个新娘,正用中英德三国语言向四面八方而来的宾客们致谢——确乎有几个胖大多毛的外国人正在人群中温婉地笑着。

当天晚上,节节接到了赵何的短信:两天后我开完会,然后去找你。

他不问她是干什么来的,他只是要找她来。

节节把手机揣回兜里,看看坐在窗边发呆的李冬林。他到了杭州也还是发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他说:“李冬林,我们再开一间房吧。”

李冬林迷惘一般回头:“为什么?”

“我妈会打电话来。”她为自己不想和他同处一室编着借口,“她总是这样,想起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

李冬林就出去,又开了一个房间。他总是依着她的。

此后的两天,李冬林都表现得像一个注定上不了台的B角演员。他真是把所有的积极性都拿出来了:强打着精神早起,拉节节去湖边,看断桥、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一边走,他还一边不停地问:

“你觉得好玩吗?”

节节只好继续打禅机:“什么是好玩,什么是不好玩?”

她在一个爱情的城市却会感到乏味,还能说明什么呢?节节的心突然就狂躁了起来,她又恨李冬林在拖她,竟然把她拖到杭州来了!而她却因为“害怕伤害他”而战战兢兢,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其实又何必呢?当初她是怎么对许洋的?对许洋残忍却对李冬林心软,这公平吗?

一股对李冬林也对自己的怒气冲上了头。那一瞬间,节节想,她的脸一定是很狰狞的。

因为一点小事,她突然就吵起来了。她对李冬林叫着,骂他不会照顾人,自私,只想着自己的玩乐,否则怎么会在临毕业的节骨眼上提出来杭州旅行;他不想要前程了,她还怕耽误时间呢;但李冬林考虑过这些吗?这次旅行真是糟透了!

李冬林被她的爆发吓住了,他提着两只矿泉水看着节节。只不过是她想喝绿茶,但恰好那个摊子上没有了,所以买了矿泉水——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旁边的游人都在看着他们,那些南方人轻轻地议论着,路过时也绕个弯子,与他们保持距离。

后来,李冬林就伤心地把矿泉水扔到垃圾箱里去了,然后沉默地低着头站着。站了不知多少时间,连节节骂累了停嘴了,他都没意识到。后来他们不知是哪个先走了起来,然后一路没话地回去了,在宾馆里打开电视,发呆。

第二天,他们又出门去了。因为两个人都紧张着,害怕吵架再次爆发,因此他们甚至表现得相敬如宾。在玉泉的露天茶社里,李冬林为节节拉出凳子,节节有礼貌地说谢谢;茶来了,李冬林拿起一杯,给节节端过去,节节又说谢谢。

两个人像木鸡一样喝着茶。续到第三回水,心情寡淡极了,像手里的茶一样。节节就放下杯子,买了两块钱的饼干去喂鱼。这池塘里的锦鲤不知长了多少年,好像成了精一般,普通的一条都比婴儿还要大;身上的花纹被肉撑得绽开了,倒像得了某种皮肤病。节节把饼干揉碎了扔下去,它们立刻碰撞着拥过来,水面上一排小簸箕似的嘴,让人感到愚蠢而丑陋。

一会儿,李冬林也过来了,他蹲在节节的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时节节手一滑,饼干全掉在了岸边,她也不捡,眼愣愣地出着神,极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像准备为过往的一切事情念悼词。李冬林却像醒悟了一样“呼”地站起来,把节节吓了一跳,害怕他终于发起狂来,把她推到那些怪鱼中去。但李冬林却说:

“我到旁边转转,你心情不好,就一个人呆会儿。”

然后他悄悄地转身走了,节节就接着在那里蹲着。等她的腿发酸了,也站起来时,却发现池塘边只有她一个人。孤寂顿时泛滥了上来。

节节的鼻子一抽,就哭起来了。池边的空旷和水里的怪鱼都让她害怕,她哭得越发投入了。在这个城市,每年都有不少专程来投湖的男女,他们全是失恋的、失意的、感到人生无望的人。在这一瞬间,节节觉得自己和那些鬼魂一样。

后来节节想,如果那时候不是电话响了,她也许真会像被催眠一样跳水了。是赵何救了她。他下了飞机,立刻打她的电话。

节节把电话放在耳朵边,半天不说话,抽着鼻子。赵何急了,连问:“怎么了?”

这时节节才舒了口气,说:“你来了。”那口气像说“你果然来了”,又像“你怎么才来”。

赵何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节节说:“我们在湖边的喷泉见吧。我不想在这地方呆了。”

他们压着翻腾着的无数心思,向对方赶过去。节节走得并不快,她一边走一边用纸巾擦着眼睛,路过一个饭店,还进去洗了洗,确定眼睛不肿了才出去。所以当她到了的时候,赵何已经在等她了。

赵何把西装搭在手上,衬衫的头两个扣子也敞着,正茫然地一会儿转向东,一会儿转向西。节节本以为他会是志得意满的模样,原来他也在失魂落魄。但这才是她此时最想看到的赵何呢。她一声不吭地走快了,离他越来越近了,到了面前,“噔”地站住了,和他对看着。

赵何的眼里像有许多感慨,但又不能说出来。他把西装换到左臂搭着,右手往低处一探,就抓住了节节的手。节节的肩膀一颤,几缕头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她垂下眼睛去。

这时音乐响了起来,喷泉开始表演了。无数股水柱喷上去,落下来,随着《蓝色多瑙河》摇曳着,创造出了虽然小但却近在咫尺的彩虹。这是他们的背景音乐,他们像百老汇舞台上的两个人物,正在上演最后一幕。这时是不用对白的,就算开口也是咏叹地歌唱。

但当赵何把她揽进怀里时,节节的眼睛却从他的肩头抬起来了。她在找着一个人:他果然在这里。从她跑出茶馆时,李冬林就跟上来了,她用余光瞟到了他。而他跟着她穿过半座湖却没有叫她,恐怕就是为了看这一幕吧——那好,她就表演给他看。

她又伤了一个人的心了。这是否说明她离一个“女人”又近了一步呢?

令她惊异的是,李冬林的面色虽然苍白,但表情竟是平静的。仿佛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幕,飞跃长江黄河赶过来,只是为了印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