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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两个人(三十)

赵何开始连轴转。投资、拆借、再投资。既然是大制作就要有大制作的样子,一切都要按照国际顶尖的标准来。为了“西游记”,公司的人事也经历了大变动。他果断地炒掉了两个对项目心存疑虑又消极怠工的副总,面对对方提出的高额补偿金连眼睛都不眨。而对所有愿意跟着他“二次创业”的员工,薪水一律涨一倍。完完全全是一幅“非常时期”的架势。

在最忙的那些天,赵何连续一个礼拜都没回家。睁了眼就开始干活,实在撑不住就在办公桌上趴一会儿。有一次,他竟然六十个小时没有休息,把身边的一群小伙子全熬趴下了。

“我们今天熬夜,是为了明天有人熬夜玩我们的游戏!”他鼓励那些眼睛通红的年轻人。

节节想:看来这次,赵何是铁了心要给他自己赎身了。

而赵何则对节节说:“都是为了你。”

一天晚上,节节睡不着,就开了车到中关村北面的“创业园”去转。那边的马路很宽,旁边立满了奇形怪状的楼,乍一看,真有电视上美国硅谷的感觉。大部分的公司都黑着灯,只有少数几个窗子亮着,不知是加班的员工,还是无家可归只好在办公室打发时间的单身汉。

远远地看见了赵何公司所在的大厦——如同一个黝黑巨大的怪物,只有二楼灯火通明,仿佛镶了一条银边。节节把车停在楼下,看着落地窗里的人影。她一眼就发现了赵何——他正叉着腰,声嘶力竭地对几个人说着什么。只有看轮廓才发现,赵何竟然瘦了那么多,肩膀完全尖了,看着像一片刀刃。

她应该是感动的吧。于是节节鼻子一酸,流了泪。这是知道了赵何有老婆以来,她第一次不是出于伤心而哭。

男人在拼命,女人在等他。这是多么远古的幸福感啊。

那一夜,节节也没有回去,就那么坐在车里,看楼里的灯火和人影。不时有一两个年轻人走出来,有的围着楼跑两圈,有的到马路对面的二十四小时超市买几包烟。而赵何的身影则一直留在楼上。

直到天快亮了,赵何才慢慢地走出来——一旦一人独处,脚步竟比在屋里慢了许多,而且动作都不利索了,如同受了伤。赵何揉着脖子,朝一家“永和豆浆”走过去,节节知道,在公司加班的时候,他这个老板要亲自给大家买早餐的。

她再也坐不住,开门从车里跳出来,跑过去,一把搂住他。

而赵何见到节节,好像并不吃惊似的。“帮我捏捏肩,酸死了。”他逗她说。

节节就死命用指甲掐他,隔着衬衫都要掐出血来。在这时候,好像只有用恨的方式才能表达“爱”了。

既然知道这是“爱”,赵何就满足地闭了闭眼。

而他的满足也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在项目启动前,赵何找过好几家咨询公司对“西游记”的前景进行过预测,得出的结论都是“市场广大,可行性强”;虽然他事先进行了一连串的宣传攻势,已经为这个游戏做足了势;虽然他不止一次对节节说过“万无一失”;但是——

最后还是出事了。就在“西游记”开始试运行的阶段。

而且是在最不该有问题的地方出了差错。这是赵何万万没有想到的。

是知识产权方面。那个从日本厂子跳槽过来的设计师,早在和他达成协议以前,就已经完成了“西游记”的大部分创意,而且是用老东家提供的资金进行的“职务内创作”。

也就是说,“西游记”的一多半知识产权,从法律上来说是属于日本公司的。

就在游戏试运行之后的第二天,赵何接到了律师函。

他立刻叫来了自己的律师,咨询的结果是:如果日本公司能拿出确凿的证据,那么赵何这一方将处于绝对劣势。律师还警告赵何:因为西方国家屡次在知识产权方面向中国施压,即使这官司在中国打,他也负多胜少。

那一刻,赵何面如土灰。但他终究是沉得住气的,一方面叮嘱下属,“西游记”的试运行照常进行,另一方面则又独自去了日本。他去找对方谈判:只要他们同意“私了”,自己这边甘愿五五分成,让他们白得一笔丰厚的“意外之财”。

一个星期后,赵何铩羽而归。日本人太精明了:他们早已眼馋中国的游戏市场,并把“西游记”事件看作了登陆中国的跳板。赵何已经免费替他们进行了大量的宣传,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只是照单全收。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打一场官司——越打官司,影响越大,将来关注这款游戏的人也就越多。

那家日本公司早已濒临倒闭的边缘了,而赵何这个冤大头,实在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啊。

于是赵何回到中国后,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法院的传票。

赵何只好应战。这是一场必败无疑的战役。

但开庭那天,他还笑着对节节说:“小意思,被告谁没当过啊。”

而直到法院宣布了判决结果,赵何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投资完全打了水漂,那是他大部分的资产。至于那个聪明过头的设计师,则要负担刑事责任,被日本警方带回去了。

从法院出来的时候,赵何的腿都软了。记者在法庭外围着他照相,他侧着脸,眯着眼,迎着闪光灯,仿佛在晒太阳。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么多的镜头面前了。

这时候赵何猛地想到了几年前,他从美国回来的时候。那时候他一穷二白,拎着装满美国过时资料的皮箱子,像一个走村串乡的江湖骗子。他忽然奇怪:当时自己是怎么发起来的呢?就像奇怪于自己现在怎么倒下去的一样,感觉是做了个梦。

此时的赵何像睁着眼做梦的人,他眼看自己盖高楼、宴宾客、楼塌了。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公司。无论对节节,还是对那群跟着自己干事业的年轻人,他都没法交待。他开着车,避开人群,往尽量远的地方走去。

他的思绪麻木了,忘了时间,像一部机器那样开着车。起初是走走停停的,再后来速度快了起来,再后来就进入飞奔中了。车窗外的建筑却从高而巨大的玻璃大楼变成了错落的公寓楼,然后是破败的、点缀着飞扬的塑料袋的村子,接着进入了农田。他不知上了哪条高速,就那么一口气走下去,等到出去的时候,收费站的人的口音都是外地的了。此时天渐渐晚了,赵何拐进了一个镇子,那里的房子、门脸全是破败的,几个老人横坐在街上晒太阳,被尘土迷了眼,泪水汪汪。

街上只有狗和摩托车是活动的,整个镇子的人都像不怀好意地看着赵何。他感到饿了,就下车进了一家面馆,叫了一碗面,看看碗里的汤又不吃了。饿催发了困,他在一家旅店门口踱了几个来回,终于打消了在这里过夜的念头。于是他回到车上,上了锁,不觉打起盹来。等到睁了眼,天赫然黑了,街上只有两盏灯,还有一只不能全亮,垂死的人喘气般一长一短地明灭。而这里的主角出来了,是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几乎是看不出年纪的,脸上有风霜,也有风尘,身上穿着十年前流行的化纤紧身衣服,裤脚上还沾着土。她们站在路边,也不互相说话,只是摆着姿势,作出一类触目惊心的艳丽来。一会儿有一辆车开过来,带着两个女人走了,几个长途汽车司机模样的人走过来,也一人挑了一个女人。

赵何开始悲伤地抽泣了。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中国的这一面似地震撼着、动着感情。他感时伤怀、自怨自怜。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和这样的街、这样的人也是一体的。遥远的天空仿佛正在给他们敲着丧钟呢。

他进而对自己恶毒起来,萌生了一个念头:下车去,找一个——或者是两个——这样的女人,跟她们在油污的、跳蚤横行的床上疯狂地交配。他想要看着自己烂下去,仿佛想向谁证明,他也是被这个世界侮辱损害的人。

但他开了车门,走过去,那些女人却明显有戒心地看着他。他向她们迈两步,她们就往后缩过去,互相靠近了才稳住阵脚。赵何这才想起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些女人让赵何猛醒一般想起了节节。他们之间不是有“爱”的么?那么他为什么怕见到她呢?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寻常的钱与青春的交易啊。

他们曾经无数次互相说服,自我说服:他们不是那样的啊。

无论赌赢了或者赌输了,她的身边都应该有他的位置。她应该慰籍他。

于是赵何转过身,开上车,向节节那里逃回去。这时他才惊异于居然走了那么远,开回北京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路边只有在车里打盹的司机和夜醉的青年人。赵何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餐厅叫了一碗饭,喝了一盅热汤,又洗了把脸。他不想落拓到极点。

节节正在等他呢。“西游记”的案子网上早就有传开了,连报纸的经济新闻也有半个版的内容。照片上的赵何眯着眼,半笑不笑的,看不出悲喜,而现在人们关注的是他到哪儿去了。接受采访的赵何公司的员工对此各执一词:有人说他直接出国躲起来了,还有人则说他正在准备材料,要反诉日本公司。

有一种可能性媒体没有说到——大概是准备当作过两天的爆料——而节节已经想到了:赵何有可能去死了。这是几百年来各国资本家留下的光荣传统,股灾、楼市崩盘、经济衰退的时候,那些人的身体像落叶一样从摩天大楼上飘落。可想到这儿,节节的心居然是不慌的。她有了一种无力回天的沉稳,让她坐在客厅里,开了一瓶红酒,等着他活或死的讯息。

这时赵何开门进来了。他靠在墙上,一颗一颗地松开西服扣子。外面的风似乎很大,而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怕冷了?

赵何的眼睛在找着节节的脸。这一幕是应该像霸王别姬的,只不过霸王是文弱的,虞姬也全无哀婉,脸上尽是一派颓丧。节节把酒放下,身子斜斜地升起来。她对赵何说:“我知道了。”

赵何补充似地说:“我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