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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两个人(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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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何决定赌一把。

看起来,那机会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但对于赵何而言,却像是一天一炷香地苦等来的。因此他还没有经过例行的论证,心里就已经下了决定。

他回国的这些年,经历了互联网经济最好的时候以及最差的时候,也见识了计算机专业的毕业生从轻松拿一份高薪到沦为“IT民工”的过程——而在他眼里,什么“交易平台”啊“学习革命”啊都是扯淡,“网络社会”最大的成果,仅仅是培养了一批对电脑游戏上瘾的傻青年。从这个角度来讲,赵何是一个最务实的“知本家”,也是一个“无良知本家”。有一次,公司的几个理想主义者极力劝他投资电子阅读器,他也不争辩什么,而是直接开着车,带着他们往北,再往北,一直北到一个很脏很破的外来打工者寄居村里。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从奔驰车上下来,走进脏水横流的街道,到了一家黑网吧的门口。

“看看那些孩子们正在做什么。”赵何对他的“智囊团”说。

一排破破烂烂的电脑前,几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孩子正叼着香烟,赤裸着上身,满嘴脏话地玩儿着一款被称为“CS”的射击游戏。此外还有两个男孩正在浏览色情网站。

“你们指望他们会去买一个两千块的阅读器,坐在这里读《围城》吗?”赵何问身边的人,“我得告诉你们,这就是中国的大多数。我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我知道得很。既然咱们是一家合法公司,黄色网站暂时就先别做了——踏踏实实做游戏吧。”

因为这个方针,每当IT业遭受巨大冲击的时候,赵何的公司总是幸免于难的那个。他的市场最广大,业务的上升势头也最坚挺。

但赵何也有他的瓶颈,那就是这些年来,公司的业务一直是引进欧美、日本的游戏。他们把国外软件进行“符合中国国情”的删改和处理,然后再通过互联网推广和发售,然而那些国家都是格外重视知识产权的,因此每卖出一件产品,利润的大头都被暴雪或者EA这样的跨国企业拿走了。作为实质上的代理商,他们的销售额很大,分到的钱却只是人家的零头。

因此赵何心里一直有个构想:组织中国的研发团队,生产出一款自主知识产权的网络游戏。

中国人的大脑,就应该由中国人来祸害。这是一个多么民族主义的口号。

“填补了我国在制造网瘾少年方面的长期空白”——在幻想中,他这样替“新闻联播”表彰自己。

但是科学有艰险,苦战未必能过关,赵何已经为自己的研发团队投了不少钱,但拿出来的创意却总不能让他满意。就连一些基本的技术问题都没有解决呢。

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来了日本一个老字号游戏厂牌经营不善的消息。是金融运作方面出了问题,财政危机已经严重到了必须大规模削减研发人员薪金的地步。这在赵何看来,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契机:他早已盯住了那家公司的一个核心创意人员,只等着挖墙角的最佳时机呢。

他立刻飞去日本,和那个出国多年的华人工程师面谈。当天去,当天回,留下一笔巨款,带回一份合同。

仅仅两个月后,华人工程师就发来了网络游戏“西游记”的创意草案。水平果然是不一般,赵何心里有底了。

火速召回所有在外国和外地的管理人员,开大会,研讨。赵何打算把公司百分之八十的资产投入“西游记”的研发,打造一款比“CS”还要成功的网络游戏。

但所谓的研讨完全是走形式,开会变成了一边倒。当别人说风险的时候,赵何就说前景,当别人说谨慎的时候,赵何说的还是前景。谁有胆子和老板唱对台戏呢?谁又有必要和老板唱对台戏呢?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西游记”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了。大家只是好奇:一贯稳重的赵何,这次为什么赌性有这么大?

只有赵何知道,促使他这把豪赌的动力,是他身边那个小女人。

一个商人,做买卖做到这个份儿上,居然追求起“自由”与“爱情”来了。说出来他自己也不相信。可越是不相信,他就越觉得自己值得。

他都不好意思对人承认:节节其实是他的初恋啊。自从十岁那年被人告诉自己是抱来的以后,对于“爱”这东西,他就一直处于饥渴的状态,只不过赵何不是个怨天尤人的孩子,他把这份饥渴变成了攫取的动力,到外面“抓”到了那些“爱”的替代品:学历、美国身份、产业……但抓得越狠、越勤,去追求“爱”的精力反而就越少了。在哑巴老婆和节节之间,他当然有过别的女人:美国校园的一夜情,上海公司里的女秘书,甚至还和一个小演员不清不楚过几天——不过他清楚,那都不涉及“爱”。

他发现自己早已有了这样一个潜意识中的愿望:把自己越做越大,大到一定份上,就用那一切去换一份“爱”的权利。

为了节节去做这场交换,在他看来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他已经把她折磨到什么地步了?

从表面上看来,对于不能结婚这个事实,节节已经安之若素了,甚至称得上是麻木的了。每当听说有什么认识的人结婚了以后,她还会玩世不恭地问他呢:

“老头子,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自从他被迫开始使用“章光101”以后,她就给他起了这个新外号:老头子。听起来倒像是老夫老妻了,可接下来却要问“什么时候结婚”。这感觉多么错乱。

而他呢,也会玩世不恭地学着电影里的一个傻子,用天津话回答她:“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然后他们就像木偶人一样,嘴里奏着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在客厅里走一周,或者干脆跳几步舞。

还有的时候,赵何也会问她:“那个霸占我结婚证的女人,你说我需要怎么对付她呢?”节节会做出很邪恶的眼神说:“来个痛快的,做掉她算啦!”于是她拿起电话,假装拨个号问:“是刀疤老六吗?”赵何也拿出手机,粗着嗓子说:“好的老板,我这就去办。”节节又说:“做掉以后,割一个耳朵来见我。”赵何则说:“好歹是领了证的,没有情分也有缘分,留个全尸吧。”这时两个人又咯咯大笑起来。这样无聊的游戏,他们就是觉得好笑。

但她心里怎么可能不苦呢?记得去年冬天,她不知又受到了什么触动,竟然开着凌志车,独自到北戴河住了半个月。冬天的北戴河多么可怕呀,赵何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整个城都是黑的,全部度假村都关着门,只有一盏灯微弱地亮着。节节就在那盏灯下呆坐,听海浪。而他终于忙完公司的事情,过去找她的时候,果然看到了一个鬓发凌乱,眼眶红肿的节节。她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来了,用了那么大劲,让赵何有些惊异,摊着手,不知所措。

而节节只顾死命勒着赵何的腰,头把他的下巴都顶疼了。

“我要结婚,我不管了!”她在他的脖子旁这样喊道。

赵何不知说什么了,他听见节节重复着:“我要结婚,我不管了!”

那个时刻,他是真的感动了。手这时才想起做什么。他回搂住了她——长日的冷淡一旦消融,比第一次相拥还要感人肺腑。赵何顿时觉得自己年轻了,又有发一个誓的冲动了:

“结婚,结婚,我也不管了!”他听见自己说。

那天他们像高呼口号一样重复着“结婚结婚”,其结果只是鼓舞着自己,不顾一切地去做一次爱,连门都忘了关。

做爱的时候,赵何还在喊“结婚结婚”,仿佛结婚是某个女人的名字,他正趴在她身上呢。节节被他喊得哭了,眼泪顺着脸滑进耳朵里,一定很痒。但到了一半的时候,一股穿堂风掠了过去,窗帘扬起了两下,外面的门“砰”的一声,她这时便醒了,陡然停止了哭,方才的泪眼也变得极清明。

赵何感到节节唰地凝住了,不由得撑起来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节节的脸在他下面,像花朵一样绽开了笑。她又把他搂下来。

于是赵何又卖起力来了。他继续喊起来:“结婚结婚!”

节节却忽然蜷起身子,格格地笑起来了。

赵何只好又停下来,皱着眉:“你没事吧?”

“你才有事呢,你才是神经病呢!”节节边笑着边说,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赵何好像有了点趣味似的,但仍然迷惑地说:“那你说说,我怎么是神经病?”

“你怎么是神经病?”现在节节真的顽皮起来了,她戳住赵何的鼻子说,“你这么老,谁会愿意跟你结婚呢?你瞧瞧你脑门上的皱纹,我还怕传染皱纹呢!”

节节最后总结说:“你是一个老头子啦!”

赵何终于从被催眠式的悲情中醒来了。他又好气又好笑,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么会那样呢?节节实在是个妖精。他又挂出了宽厚的笑,当然也是如释重负的:“我是老头子,那你是什么呢?”

“我?”节节一翻身,就把赵何推过去,压在身下了,“我比你年轻得多了,我还是一个八零后呢!”

“啊,啊!”赵何在下面配合着说,“八零后把老头子压垮啦!八零后把老头子榨干啦!”

但当一切结束,节节又开始哭了,赤身裸体地哭得比任何时候都伤心。

每当想到节节的眼泪,赵何“赌一把”的决心就会更强。而除了这一点以外,他倒还都是理性的。赌赢了之后该怎么做,已经设计得很完美了:作为最成功的国产游戏“西游记”的出品商,他的公司一定能够如愿以偿地上市,而那时候,就算大张旗鼓地提出离婚,分给哑巴老婆的家族一半的资产又怎么样?反正分出去的也是股民的钱。关键在于,那些人拿到的终归是一笔死钱,而赵何留下的才是活钱——他还有足够的资金去运作公司、投资新游戏、转眼间把生意做得更大……

那么他为什么不赌呢?

或者说:他真的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个老头子了,如果再不赌,就没机会了啊。难道他甘心拖着一个隔海相望的哑巴,不明不白地过完一辈子吗?

资产者挣脱的只是锁链,而他将获得整个世界。赵何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