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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两个人(三十二)

回到北京,赵何把公司卖了。处理那些繁冗的手续时,他表现得平和而理智。那样子不像是在卖自己的产业,倒像是替人操刀的经纪人。买家还本想夸大一下他的劣势,狠狠地压一压价格呢,但谈判时却被赵何抓住了短柄:这么急切地买一家财务出现危机的公司,还不是意图尽快挤进这个市场?结果反而卖出了个业内没想到的高价。

许多人说,赵何毕竟是赵何,功力犹存啊。因为这件事,倒有不少人对他的东山再起充满信心呢,还有一家国内的软件业巨头干脆拿高薪来聘他了。

但赵何回绝了真真假假的一切邀请,接下来去忙别的事了。他真的请来律师,为自己起草离婚协议书了。这个过程又是算账,算得比卖公司还仔细:该分给哑巴妻子多少,自己还能剩下多少,怎么分才是美国法院眼里的公平,怎么分才合乎中国人心中的“情分”?

每次和律师在书房谈过,赵何都会来到节节的房间,无话地看她。他那冷静、精明而又一往情深的眼神让节节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对这男人说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他离婚了。

而赵何的另一个举动,就让节节也不解了:进而还打电话交了房产中介,来评估城北那套连排别墅了。

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要凑出一笔钱东山再起,还是不打算住在北京了?如果不在北京他会去哪儿呢?他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

明知自己已经没资格对赵何生怨,但节节还是不满了:你有什么打算,得对我说呀。你不是要娶我了吗?

难道只因了那句“都是为了你”,他就可以对她不闻不问,当作一只木偶一样来处理吗?

因为这份不满,节节反而不去问赵何了。她冷眼看着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看他到底要把她怎么样。

那么她是在考量赵何呢,还是考量自己这几年青春的“价值”?要知道,不管有价无价,青春都是一次性的啊,过去了就没了。当初妈妈说“过了二十五就开始衰老了”,她还生气,但经过了风云变幻的这几个月,她也不得不承认时间过得快了。赵何的沧桑也印到了节节的心上,他带着她一起逝者如斯夫。

节节不动声色,但心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

好在赵何终于和她谈了——在他替她做了一切决定之后。

那天他在客厅看电视,而节节则在的餐桌旁上网。似乎还不太适应大白天闲在家里的日子,赵何的嘴也一直忙忙叨叨的,每看到一则新闻,都对节节再次宣布一下,评论两句:

“山西又矿难了——那些煤矿老板应该枪毙。我们的暖气里烧着无数矿工的冤魂啊,想一想,多可怕。”

“北京正在发展公交一卡通吗?一卡通很好,‘咱老百姓’又他妈的得感谢政府了。”

“反日和不买日本车有什么关系呀?丰田本田不都是国产的吗?”

如此云云。

节节呢,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忘。这男人现在真是唠叨得可以,简直像一个退休老干部了——而他现在的状态,的确已经退休了。过去她幻想“两个人的未来”时,想过他会秃顶,想过他会驼背,就是没想过他会唠叨。歌儿里那句“坐着摇椅慢慢聊”是多么可怕的一种预言啊,节节想,也许自己到时候真会从摇椅上蹦起来,掐死这个话篓子。

正在心烦,却听到赵何顿了顿,再开口时语调也变了:“中国的事儿真是太多了。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都说领导人日理万机了——不是他们喜欢日,而是鸡太多了,光姓李的就有一万只。而我们普通人呢,要是每件都关心,那还不累死。”

虽然是在开玩笑,但是口气却是真诚的感慨。

节节笑了笑,回他一句:“不爱日你可以——呸,多无聊的黄段子——我是说,谁让你操心呢。”

“不操心耳朵也乱啊,耳朵一乱脑袋也就乱了。回国这么多年,现在才觉得在国内呆着真累,跟你没关系的事儿也要琢磨,跟你有关系的事儿更得算计。当一个中国人真是不容易。”

跟你在一块儿耳朵才够乱呢。节节暗自讽刺他一句,但心思一动:“赵何不像是随便说说啊,他是要起一个话头呢。”

“那么他要说什么?”节节想,干脆问个明白好了。

她站起来,做到他身边,认真地说:“你有什么打算了?”

赵何脸上浮出一丝笑。他一定在赞赏她真聪明,真贴心。

他对她说:“已经打算好了。”

赵何要出国去。但不是美国,也不是欧洲,那些地方他都嫌“乱”。他已经没了打拼的力气,并且侥幸地捞到了不需打拚的资本,换句话说,他在三十多岁上彻底老了。

他起身去了趟卧室,拿出一份加拿大北部某个小镇的风光画册给节节看。这就是他选定的地方:六千人口,依山傍水,一年四季都是白的,风景如画。穿过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他声情并茂地背诵了一句川端康成——而这还不是那地方最大的好处呢,选中这儿的关键原因在于,北美小镇的生活是安详、缓慢的,适合休闲。休闲才是最适合人类的状态。生命在于静止。这就是赵何现在的人生观。“海龟”真的变成龟了,节节揶揄地想。

“那么我呢?”她问赵何。他打算闲着,她也必须闲着吗?

而且有一个现实的问题:他们还不是夫妻啊,她以什么名义陪他出国呢?

“你可以留学啊。”赵何胸有成竹地拿出另一份手册,是一所加拿大三流大学的招生简章。学校离小镇很近,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而且因为地方太偏远,根本没有什么留学生会去申请那儿,中国人几乎是一投必中的。

他继续替“他们”做着规划:“等我入了加拿大籍,就可以按照当地的法律申请离婚,要付的赡养费会比在美国低很多,而且那个地方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房子便宜,物价也特别低,哪怕分给‘那边’一半的钱呢,剩下的也足够我们俩过一辈子了。”

所有的一切他都考虑得那么周全。

周全得让节节毛骨悚然。

但她却必须同意他的人生计划:一个唾手可得的洋学位在等着她拿,一个文雅体贴的男人会照顾她,一份仍然称得上殷实的生活供她享受。她挑得出半点不好吗?即使从“整个儿人生”的角度来考虑,那一切也是完美的。那么多商人、官员拼了命地捞钱,最终的理想不就是过一份安稳而悠闲的日子吗?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到澳洲买农场,到南美买小岛。

更难得的是,赵何信守了“和她结婚”这个誓言——他是“为了她”才失去了偌大的一个公司啊,到头来却还坚韧地抓着“爱”不放手。这简直是可歌可泣的。赵何不爱江山爱美人,赵何仁至义尽,赵何可以称得上是这年头硕果仅存的痴情种了。

如果不同意,那就不只是“傻”了,还有一个“不义”的罪名等着她呢。做人傻点儿可以,不义也可以,但要是做到又傻又不义的份儿上,就不知道是图什么了。

于是节节只好点点头。她答应了他。她变成一只牵线木偶了。

所有事情浑浑噩噩地进行:卖房子、申请学校,办签证。工作自然也辞掉了,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那天,平常熟的几个女孩围着和节节道别,羡慕却是溢于言表:你命真好,年纪轻轻就什么都不用干了。中国的福享腻了,就跑到外国享去了。瞧瞧你的普拉达,瞧瞧你的巴宝莉。

这年头,仍然把外国看成天堂的,恐怕都是些土得掉渣的中国人吧。节节无奈地对那几个所谓“白领”笑着,实在不忍心告诉她们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一年四季天寒地冻,夜里冷得连狗叫都没有,街上的人永远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走起路来往外喷着白烟,就像一群小小的火车头。她明白赵何为什么一定要挑这个地方:就是因为人少。他想做一个隐士了。

“不算卖了个好价钱。”节节这么评价自己。她对那几张艳羡的脸抛出这句话。

“卖”这个字眼把那几个女孩吓了一跳。再往后的话就讪讪的了,道别也在古怪的气氛里结束。

妈妈那边,节节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些年来,她们母女是相依为命的啊,而节节却暗中做着手脚,要和妈妈别离了——为了赵何这样一个男人。

妈妈会同意她走吗?如果不同意该怎么办呢?而这一走,是暂别还是永诀呢?她想都不敢想了。

当录取通知书和签证文件都拿到手,节节也只能去和妈妈摊牌了。妈妈正以她最经典的姿势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这头是两条舞蹈演员的长腿,那头是一张疲惫而喜悦的脸。刚下了舞蹈课,妈妈的额头上还渗着汗呢。

节节走到沙发面前,正在给自己“鼓劲儿”,妈妈却说:“别挡着我,杨丽萍正在接受采访呢。”

节节便只好朝侧面挪两步,给杨丽萍让路。妈妈心满意足地说:“还这么瘦。”仿佛这岁数还能保持体形的,只剩下了她和杨丽萍。

由于妈妈兴致勃勃地盯着杨丽萍,节节倒有了勇气,把那堆材料从包里拿出来,往沙发上一撂。

“这是什么?”妈妈扫了眼纸上的英文字。

“留学用的。”节节没知觉似的说。她惊诧于“摊牌”如此轻松。

“谁留学?你留学?”妈妈果然像没反应过来,随即按了遥控器,让杨丽萍走开,“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节节扯谎:“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你不也愿意我读书吗?那时候为了让我读书,演员都不让当。我是想办成了再告诉你,八字没一撇的时候说有什么用。”

“你主意倒大。”妈妈嗔了她一句,“赵何呢,他怎么办?不结婚了?”

节节继续把真话和假话混在一起:“他正好有个项目,需要在那边呆两年,所以跟我一块儿去。”

妈妈却突然把材料一摔:“什么玩意儿!”

节节倒吸一口气:“怎么了?”

“他倒合适!”妈妈说,“面也跟我没见过两次,就把我闺女拐跑了。你还说没让他牵着鼻子跑?是他要去那边你才去的吧?”

“哪儿有。”节节硬着头皮说,“怎么说得跟私奔似的。我这是读书去。”

但潜意识中,节节却希望妈妈坚决地说:不同意。只有妈妈能够阻止她了。

然而妈妈发了一句牢骚,却安静下来,又把材料拿起来,看。都是些英文,您看有什么用啊,节节暗想。但妈妈就是坚持着一片一片翻到了底。

随后又说了句让节节哭笑不得的话:“这么厚,看来还是挺靠谱的。”

节节只好说:“就是国际人贩子您也看不出来。”

“胡说。”妈妈瞪了节节一眼,又问,“学费多少钱?”

节节再撒谎:“有奖学金,钱都不用花。那边的生活费我这点积蓄也差不多了。”其实那么一所不知名的大学,有奖学金也是象征性的。钱还是得赵何出。

妈妈却幽幽叹了口气。这口气让节节的心迅速滑落下去——妈妈已经在酝酿“女儿即将远走”的情绪了。

“节节在读书这方面还真有两下子——就这一条不像我。”妈妈说,“团里也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到英国到澳大利亚去留学,在外面吹起来还挺光荣似的,其实还不是因为中国的大学考不上,得家里出钱去买洋文凭。以后我也可以跟他们说,我女儿也留学了,还是拿奖学金的呢。”

看来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节节鼻子一酸,靠到妈妈身上:“我就是舍不得你。”

“孩子大了,还能不出远门?”妈妈的语调倒变得坚定而乐观了,“再说不就是两年么?念完了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我还可以找你去呀。”

节节却躲着什么似的,把头扎进妈妈怀里。说是想回来就回来,其实又哪有那么来去自由!看得出来,赵何是铁定了心思要在那个偏远的小镇终老的,这时候有办法把她弄过去,将来也有办法阻止她走。在他们的关系里,原来自己是做不得半分主的。而把妈妈接过去也不容易,再说接过去干什么?陪着她在一个洋农村寂寞到死吗?这么一想,手上这份材料仿佛就真代表了生离死别。而在生离死别这么大的事情上,她竟还有一多半是骗妈妈的。她这些年是怎么了?对妈妈说谎话成了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