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节节最爱声光电
16768900000051

第51章 两个人(三十三)

节节在家和妈妈腻了些天,动身的日子终于到了。

赵何已经卖掉了房子和车,早早搬到了宾馆,等着飞机起飞。闲着的时候,他连电视都不开,就在电脑上看加拿大北部的雪景和风土人情。“瞧人家那边,多纯朴,多简单。”他对节节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雪山。”

看来这些年,他是着着实实把自己累狠了。他以后准备做个北美陶渊明了。

而自己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却陪着他去当说英语的村姑,这就多少显得有点蠢了。节节想,昭君出塞还是做娘娘呢。

但一切已经上了轨道:赵何同意,妈妈同意,自己也同意。她当初找不出理由说“不”,现在就更没有了。她也对自己说:该认命,该知足。国毕竟不是谁都能出的,生活已经待你不薄了。

于是在那个早晨,她拖着一只大箱子下楼。妈妈给她背着包,在后面跟着。这栋住了二十多年的小楼,如今已经破旧得不能再破旧,摆在街边都会丢北京的脸。墙皮剥落得露出砖来,自从剧团濒临解散,出出进进的闲杂人员也没人管了,因此小广告贴了一楼道。节节想起多少年前,刚考上大学时,自己从这楼道上走下去,心里是多讨厌这地方啊。那时她觉得这儿土、破、颓败,配不上自己,并且下定决心要离开这儿。

现在算是如愿了,她真要远走了。

赵何还没有来,许胜利却站在楼道口等她们。他还是那副陪着笑脸的样子,但眼里分明是感伤。

许胜利接过箱子时,节节忽然对他蹦出一句:“您照顾好我妈。”

许胜利一愣,用力点点头。节节又说:“找到许洋告诉我一声。”

许胜利便低下头去了。

三个人默默无言地在破楼前站着,仿佛在等着拍一张有纪念价值的合影。过了几分钟,赵何就坐着出租车来了。他也觉得亏欠了节节的妈妈了么?闷着头,也不说话,只是奋力地将箱子塞进后备箱。

这时妈妈却欢声笑语起来:“出国是好事儿,怎么都那么闷。”

另三个人这才笑笑。因为出租车挤不下,许胜利就不上去了,妈妈送节节到机场。这一路上,仍然只有她说话:说吃不惯西餐节节就得学做饭了,说听说那边天气冷衣服带没带够,说需要什么东西就打电话让家里寄。

下了车,进了候机楼,妈妈似乎才发觉刚才说的都是废话。她摸摸节节的脑袋,对赵何说:“照顾好我女儿。”

赵何也像许胜利一样点头。她们母女被互相托付给了两个男人,他们各有各的好心肠,各有各的为难处,但共同的特点是都已疲惫不堪。疲惫的男人的肩膀,是值得依靠的吗?

节节这时便想哭了。她想,许多人都要在机场哭一下的吧。国际航班就是眼泪航班。但她像和自己较劲似的,愣憋着。哭有什么用?反正人转眼就要走了,哭自己都没资格。憋着。

她居然真的憋到了入关检查的时候。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她再也憋不住。多少年后,节节回忆起那一幕,心想,如果自己当时没回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她的人生也许会轻松许多,但也会在后悔中度过。

妈妈抱了抱节节,然后便放她跟在赵何后面,走向安检口,排队。夹在一群皮肤上满是汗毛和红斑的外国人中间,节节想:妈妈此时会是什么样呢?眼泪也落下来了吧?节节看出妈妈也是在憋着。妈妈憋眼泪的能力比自己强,所以还能故作欢颜。

那一刻,她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去看妈妈的眼泪。

但她终于还是回过了头——如果再往前两步,就相当于隔海相望了吧。

节节看见妈妈一手撑着头,一手却漫无目的地往外够着,终于扶到了一根柱子,然后整个身体便瘫了过去。那个动作,和以前她在排练厅晕倒时一模一样。

节节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妈妈又头晕了。怎么会这么频繁地头晕呢?她说是贫血和累造成的,但真是这样吗?这么大岁数的人,谁知道身体会出什么事情。

节节甚至怀疑妈妈在瞒着自己什么了。以妈妈的性格,她是做得出来的。

于是节节再也憋不住了。她听到心里哗啦一声,眼泪就漫了出来。她哭得像梅花落满山坡。

然后,身旁的那些中国人外国人便看到这小姑娘叫着,分开人群,向队伍外面跑去。就连机场的工作人员也紧张了起来,两个警察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自从911以后,这种地方总是风声鹤唳的。

而赵何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伸手去拽节节,不让她去。他也有了什么预感么?也许他预感到,节节这一跑,就再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好在他没抓住。

节节已经冲到妈妈身边,扶着她问:“妈妈,你怎么了?你怎么老头晕呀?”

“头晕有什么奇怪的。”妈妈不知是故作的还是真的不在意,“岁数大了,气血不足了么——你赶紧回去吧。别误了飞机。”

节节心底却有一种力量升起来。她听到自己大声说:“我不去了!我要陪着你!”

“你疯了吧?”妈妈还撑着头,脸上却是夸张的、玩笑的表情,“你当你还是十几岁?这么任性。”

“我就是任性!”节节用尽全力,在这国境的交界处,仿佛对着大洋两岸喊道,“我不去了!我要陪我妈!”

赵何也扔下箱子,跑过来了。他亡羊补牢地抓住节节的胳膊:“要不我们叫救护车——登机的时间快到了。”

节节则早已豁出去了。谁要跟你走。谁要去那天寒地冻的鬼地方。谁在乎你那句“都是为了你”?你为了我我还为了我妈呢。你为我把公司弄倒了,就有资格觉得我亏欠了你吗?就有权利带我走否则就是我没良心吗?我就亏欠你了,我就没良心了。我心狠吧?我也觉得够狠。不要脸谁不会呀,没良心更是人人要上的必修课。

我只有一个不想亏欠,必须讲良心的人,就是我妈。

这些话在她心里响彻,仿佛在和赵何进行一次论战。而手上却拼命一甩,竟把赵何甩到了一边。

看到赵何孱弱地踉跄了一下,节节的心软了一下,随即表情也平静下来。但她心意已决。她抹了把眼泪,认真地望了望赵何。这一眼不可谓不深情。

“对不起,赵何……我其实一直都没想好……现在想好了……”节节说,“我不能和你走了。”

妈妈抬起头,还想挣扎着说什么,但被节节用力一搂,竟然也哭着沉默了。

“对不起。”节节重复了一遍。她对他只有这三个字了。

赵何悲哀地望着她。他的确应该悲哀。他近乎疯狂地攫取了二十多年,终归没从这世界上抓住一种叫“爱”的东西。

机场广播已经在不动声色地催着他们了。在赵何听来,被催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于是这个碎了心的男人就转身,默默地走到国境的另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