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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一个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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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节节去了趟成都。

女上司派她出差,分明是一颗好心,两层用意:一来节节在单位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让她到外面散散心也好;二来公司的业务的确拓展到了西部,需要把骨干人员频繁地派过去当“拓荒牛”,新开发的市场成绩出来得快,也利于将来提拔的时候凑出一份漂亮的履历。

虽然这趟只出门十几天,节节仍然舍不得妈妈。但转念一想,钱更重要。那边的会展市场竞争不像北京这么激烈,如果上心开发,应该能拿到好几单大合同。除了日常开药和治疗的费用,节节还打算尽量多存一些,万一将来出现了什么特效疗法呢——肯定也是天价。

可到临走前两天,妈妈却嗫嚅着提出了个问题:“哎呀,你这一走,谁帮我洗澡呀?”

上厕所妈妈已经能够自理了,可洗澡对她而言还是个大工程。

节节就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她逗妈妈说:“许胜利呀。让许胜利帮你洗不就得了。”

妈妈便欠过身子来打她:“你胡说什么。老头儿也是男的。”

节节联想到了什么,便更加作出好奇的样子问妈妈:“难不成你和许胜利——好了——这么多年,就一点亲热也没有?”

“非得亲热了才叫好呀?”妈妈白了节节一眼,反倒把女儿揭穿了似的。

节节就心虚了:按照妈妈的逻辑,她自己还应该是没被男人沾过身的呢。她又想,幸亏古代的“守宫砂”之类的东西已经失传了,否则早就脸没处放了。

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也就没必要装模作样了。节节便半开玩笑地指着妈妈说:“老古板。”

“就是老古板。”妈妈撇撇嘴,脸上却浮现出少女的绯红来。

节节忽而有了新的一层感慨:这就是上一代人的爱情观和“身体观”吗?没想到妈妈和许胜利两个人能一直“坚持”着。这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郭靖和黄蓉了——这么老的郭靖和黄蓉,比真的郭靖黄蓉更“迂”,也更不容易。她又想:自己在恋爱时的那些“事儿”,妈妈恐怕也是知道的吧。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妈妈这么心细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但妈妈没管,因为妈妈也理解——或试着理解下一代人。各有各的观念,谁也别看不起谁。妈妈一定是这么想的。

妈妈老说自己“学不会”做个好家长,其实已经做得很有智慧了。

于是在出差前,节节又跑了趟医院,去给妈妈请个护工。这儿的护工贵是贵点,但都是经过培训,又签过合同的,比保姆市场的放心许多。到了地方,正跟一个女人谈着价钱,她忽然瞥见身旁多了一个人。转头一看,那不是“黑白铁”吗?节节的第一反应是:不会爸爸也出什么问题了吧?但再一看,“黑白铁”的腋下也夹着一套护工穿的白制服。

想必是爸爸的服装摊生意也不好,于是便一个看摊,另一个出来找别的事情做了。节节却为这女人叹了口气:跟了她爸爸,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不知道她还崇拜不崇拜那男人。

“黑白铁”却讪讪地凑上来,开口还是那句“小妹妹”。然后问:“找护工呀?”

“对。”节节见到这女人,总是没好气的。

“黑白铁”的眼睛垂了垂,又问:“是不是大姐——”

如果搁在过去,节节一定不会告诉“黑白铁”,妈妈出了什么事——她不想给这女人“幸灾乐祸”的机会。但现在她却想:幸灾乐祸就幸灾乐祸呗。全世界都幸灾乐祸,她和妈妈不照样还在喘气儿嘛。而且她发现,“黑白铁”眉眼间的那丝忧虑还是很真诚的。

“瘫痪了。”节节和声静气地对她说。

“黑白铁”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已经这样了。”节节说。

“黑白铁”迟疑了一下,对节节说:“那我去吧,我伺候你妈妈好了。我也做了两年多了,别的事儿笨,伺候人到还麻利的。”

节节便躲着她了:“算了算了。”

黑白铁的脸上,完全是一片歉意和恳求了:“让我去吧,我不要钱,要不我心里也难受。”

情形就变成了节节快步往外走,“黑白铁”在后面追了。她一边追,一边说:“我做得很好的,我不要钱……”其他的护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嘀咕这女人的脑袋是不是也需要护理一下了。

走到门口,看跑不掉,节节才回过头来,认真地对黑白铁说:“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我妈妈不愿意让熟人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尤其是你们。”

黑白铁这才明白了,慢慢走开。

好歹找了个面相老实的四川女人,节节便从另一条过道绕出了医院。然而这天晚上正要睡觉时,家里的门忽然响了。

节节开门,却看见爸爸。他在黑咕隆咚的楼道里站着,也不说话。节节便快步走出来,返身关上门,父女俩人默契地悄悄下楼,站在院儿里唯一没有瘪掉的路灯下。

“她告诉你了?”节节问。

爸爸点点头,然后掏出一颗烟来抽。他抽得专心致志,两三口就下去了一多半。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吧,硬要说也只能是废话。

节节又说:“不是不想让你见她。”

爸爸就点点头,表示他也明白节节的意思了。然后他就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口袋,往节节手里塞:“拿着。”

节节往后别着手:“你们也不容易。”

“我们还行,上次你帮我把摊子重新开起来,多少能赚点儿了。”爸爸的声音变慢了,“而且……这点儿钱是‘黑白铁’非让我送来的,是她在外面干活儿攒下来的。你原来给我那些,一时半会儿我也还不上。”

节节便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那我谢谢她——你我就不谢了。”

爸爸就从后面拉过节节的手,把信口袋轻轻放进去。两人又站了会儿,他便说:“那我走了,你上去照顾妈妈吧。”

节节说:“好。”

爸爸又说:“节节真是长大了。我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没能眼瞅着你长大。”

节节便哽咽了一下,没答话。爸爸就慢慢转身走了。

她还以为爸爸会突然回过头,再学一把“匪兵甲”或者别的反面人物呢,但是爸爸就这么走了。节节想:总算抛弃了那个无聊的游戏,看来爸爸也长大了。只不过爸爸长大得比正常人慢了一点,都五十多了,才摆脱幼稚的状态。有的男人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