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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一个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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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病情比想象中严重。本以为是脊椎的损伤压迫了神经,坚持治疗和锻炼,就能慢慢好起来,谁想到该花的钱都花了,不该花的钱也花了,非但没有一点好转,而且脊柱神经开始大片坏死。医生说,也许是以前身体负荷过度的原因。许多运动员和演员外表健康得不得了,可一旦有了伤,后果往往比正常人严重许多。

发现的时候,妈妈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许胜利在旁边给她削苹果。没想到一个苹果递过去,妈妈伸手来接,却鬼使神差地拿不住了。苹果滚到地上,妈妈的身体也歪向一边。

许胜利就看见妈妈瞪着眼睛,不停地深呼吸。上次出事,她也是这个样子,许胜利就慌了。妈妈倒还冷静:

“快送我到医院去。这半边身子也麻了。”

轮椅下不了楼梯,许胜利就把妈妈搂了起来。妈妈一边拿能动的那只手缠了他的脖子,一边却令人意外地笑笑:“情况紧急,只好抱你一下了。”

还有心思解释这种事情。许胜利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呢。

节节下了飞机就往医院赶。也出乎她的意料,妈妈的情绪完全不像上次瘫痪时那样绝望,反倒乐观得有些不正常了。她像聊家常一样对节节说:

“哎呀,过去我们有个老演员,就是因为胯扭得太狠了,那地方的软组织都被磨没了,骨头直接连着肉,一动就疼得浑身都是汗。这病怎么治呢?得把两边的胯骨锯掉,换成钢的。那时候我们还开她的玩笑,说出门的时候可得检查检查,别屁股上挂着两块吸铁石就上街了……光笑话人家,没想到自己现在比人家还难堪……”

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说:“要是全身都瘫了可怎么办呀?就算想自杀都没能力了。”

节节被妈妈的神情吓坏了,那几天,她总怀疑妈妈正在计划自杀。有一次她出去上厕所,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像起了这样一幅场面:妈妈拿出一把早已藏好了的小刀,用尚且灵活的右手把动脉割断了。血洒了一床,把褥子都泡湿了,像在洁白的病房里开了一朵湿漉漉的梅花。

想到这儿,节节衣服都没扣好就往回跑。却看见妈妈正安详地躺在床上睡觉呢。枕边只有乌云一般的头发,并没有鲜红的梅花。但节节仍然不放心地枕头下面摸了摸,没有摸到小刀才舒了口气。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现实却比想像都残酷。经过一轮会诊,医生找节节来商量治疗放案了。

医生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按照病情的发展,也许过不了多久,就真会高位截瘫了,全身上下都动不了,可能连呼吸都得依靠机器……好在你妈妈的损伤还没有定型,有两位专家认为,还有手术治疗的可能性。如果手术成功,虽然不敢说能站起来,但控制在这次发病之前的态势,还是很有可能的……”

节节抬起头,望着医生。她在等着后面的话。中国人讲话,就爱用“但是”把意思串起来,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去听医生的“但是”。

“但是……”医生果然说了这个词,“因为神经的伤害太大,又是非常要害的部位,因此手术的风险很大。成功的机率目前没有确切的统计,但我们实话实说,并不高,能打五五开就不错了。后果我们必须得向你说清楚:一旦手术失败,病人会有致命的危险。如果病人和家属方面不同意,我们肯定是不敢做这么高风险的手术的……”

也就是说,如果做手术,妈妈有可能活,也有可能死。活和死的几率差不多,完全就是投硬币一般的赌博。

赌还是不赌,就得她和妈妈决定了。

按照常理,节节是不会去赌的。就算高位截瘫了,妈妈毕竟也不会死,节节在这个世界上也就还有个妈妈。她还可以照顾妈妈、心疼妈妈、跟妈妈说话。但如果手术失败了呢?妈妈就会在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这才是节节最怕的啊。

如果不同意手术,她甚至可以不把这个情况跟妈妈说,对医生来一句“家里真是没钱了”,就可以把这次冒险躲过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这样说了。

然而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从她的脑海中划过:这样想事请,是不是太自私了?妈妈是怎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啊,她怎么会甘愿在那样一种毫无尊严的状态中结束生命呢?

以节节对妈妈的了解,她是宁可做手术的。

于是节节对医生说:“我没权利替我妈妈做决定。她的命她说了算。”

然后她回到病房,一五一十地把医生的话对妈妈讲了。她说得毫无感情色彩,她决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影响妈妈。

讲完以后,妈妈深吸了口气,问她:“节节啊,你希不希望妈妈做手术?”

节节望着妈妈的脸:“身体是你的。”

妈妈便闭上了眼,像睡着了一样。那一瞬间,节节只听到床边的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睁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可没张海迪那么伟大,张海迪高位截瘫了还能学外语,我要高位截瘫了就真成一块废肉了——倒时候没准还得麻烦你把我掐死呢。”

明知妈妈做了一个危险的选择,节节仍然欣慰地笑了。这世界上最懂她的是妈妈,最懂妈妈的则是她。

“那咱们就做。”节节脆生生地说。

然而没过几天,妈妈却又后悔了。节节和许胜利商量着卖房子的事情,被她听到了。

其实早该想到的:这么大的手术,没个几十万,怎么下得来?没有一样器械是国产的,就连术前准备时往脊柱里注射的恢复针,都是美国进口的,一支就要两千多。这半年尽往医院跑,家里早已折腾得山穷水尽了。不卖房子还有什么辙可想?

所有看过剧团那套房子的人都嫌旧,要不就是猜到了她们家有急用,狮子大张口地往下杀价。节节又要打起精神和那些斗智斗勇。买这种房子的也是穷人,穷人和穷人做生意,就必须一分一毫地算计。算计到双方都头疼了,便免不了吵架:

“不要斤斤计较好不好?”

“那你买别墅去吧——那种房子都不论平米卖的,最不斤斤计较了。”

好在这阵子开始传言房价还要再飞涨一轮,几个当初扬言“不买就不买”的买主又转回来,装作老大不情愿地说:“吃点亏就吃点亏吧。”节节便毫不客气地涨价。她暗想:她们家都到这个地步了,反而和炒房团站在一条战线里了。

好容易和一个买主初步谈妥了,那天节节来到医院,却看见许胜利正在走廊里抓脑袋呢。

“快劝劝你妈去。”他说,“她说什么也不想做手术了,护士给她吃药都打翻了。”

节节便走进去,看见妈妈正铁青着脸,好像和谁生了气。

“你闹什么闹?嫌我不够累是吧?”节节作势要“训”妈妈。

妈妈却一下子软了下来,说着说着眼泪也下来了:“我不能看着你没地儿住呀……我这辈子什么也没能给你留,就那么一套破房子……我要是死了你又流落街头了就太不值了……”

“你太能夸张了——怎么就流落街头了?”节节还想“逗”她一句,但看见妈妈那副样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妈妈还在说:“早知道要卖房子,我说什么也不做手术的,这是什么手术呀,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先逼着人家卖房子——”

节节却忽然抓住妈妈的手,拉直了,跟自己比一比。

“你看,你的手指头比我细,也比我长,真看不出是一天到晚在家干活儿的。”她对妈妈说。

妈妈便停住了话头,不解地看着她。

“就跟跳孔雀舞那个杨丽萍的手一样。”节节继续说,“我小时候,一天得听你说八遍你是艺术家。你不是艺术家么?怎么计较起那么破那么小一套房子来了?我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呀?”

妈妈还在流着泪,却紧紧地攥了攥节节的手。她们的十只手指交错在一起,真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

节节便去叫护士来,让妈妈把今天的药补上。吃了药以后,妈妈忽然又笑了:

“怎么好像你是妈妈,我是孩子一样?”

“还是当妈不划算。”节节说,“上辈子还是你欠我的多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