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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一个人(十)

看得出来,妈妈这天是故意让他们早走。到了午饭的时候,她对许洋说:“我是没法儿给你们做了。你带节节吃点儿去吧。”

然后坚持说自己昨天没睡好,要补觉。拗不过妈妈,节节只好跟着许洋出门。“去哪儿呢?”她问。这时她就不好意思叫他“小不忍”了。

许洋说:“到我那儿坐坐吧。决定回来后,我在北京租了套房子,当工作室用。”

两人就上了辆出租车。一路上,节节见许洋不说话,自己便也侧着脸,把脑袋倚在车窗上。她忽然想:许洋会不会还在记恨着自己呢?当初他可是被她“气”走的呀。

于是她便轻声问:“许洋,你走了那么多年,也想不起给家里来个信——现在怎么突然决定回来了呢?”

许洋悠悠地叹了口气说:“因为认命了呀。”

“认什么命呀?”

“认命自己是画不成画了。”许洋说,“以前总觉得自己就是画画儿的料,心里想着:在小地方业余学学,水平都不低了,如果下功夫苦练,那还能不成个大画家?可真画起来,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基本功还能补,才华却哪儿是靠刻苦就能补上的?许多比我更天才的人,在画家村里熬了许多年也没画出什么名堂呢。再加上后来为了糊口干了设计,钱是挣了点儿,可原先的那点儿才气就更被消耗殆尽了……”

“设计师也是艺术家呀。”看到许洋黯然神伤的样子,节节便安慰他一句。但她马上又后悔了:这话说得挺虚伪的。

许洋也不看节节,继续说道:“其实我早就想回家的,但心里就是过不了这个坎儿,觉得自己如果没变成一个画家,就没脸见我爸——还有你和你妈……日子久了,好像倒成了心理障碍似的。说实话,无非是不敢正视现实罢了。但前些天,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想通了……人呀,该认命就得认命呀。认了命也就坦然了,觉得还是得回来。靠什么吃饭不是吃呀?家却不能不回……”

节节听着许洋缓缓地说,心里却有一丝欣慰:小时候,他就是在别人面前都沉默寡言,只有和她在一起话才多。看来现在也没变。

说着话,车就停在了东边的“798”艺术区里。这里本来是一个工厂,后来厂子搬走了,原来的厂房便租给了那些真真假假的艺术家,当然还有开设计公司、开画廊的人,比如许洋这样的。他们管这种房子叫“loft”,据说是个从纽约传过来的概念。

许洋带着节节走进了一间厂房。房子的外面是粗糙的砖墙和水泥管子,里面却别有洞天:上下两层楼,下边一层是空旷的地板,墙角摆着电脑、书桌和画板;二楼大概是睡觉的地方了,一道弯曲的透明台阶盘旋上去。楼顶还开了个巨大的玻璃天窗,整幢房子说是设计室,其实还是画室的样子。

节节在下面转了一圈,情绪很好的样子:“不错不错,你真可以呀。”说着又要上楼,去参观许洋的卧室。

许洋便跟着她上了楼。但刚在楼梯上走了一半,节节却突然定住了:她看到楼上连床也没有,地上只铺了一张“榻榻米”,而四面的墙上都挂满了画。

那些画的内容,她多年以前就看过了——都是一个女孩的肖像。那女孩留着节节小时候的齐肩短发,穿着节节小时候的裙子,舒展着节节小时候的纤细而充满能量的身体。但女孩的脸却都是模糊的。

虽然大大小小的画都用金属画框裱过,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们是在不同时期画出来的。最初的几幅小的,分明是当年节节硬抢过去看过的铅笔画;中间有一副竟然是用炭笔画在一张《南方都市报》上的,恐怕是许洋在广东漂泊时的手笔;后面的几幅大的,明显就是近一年画的了,材质也不是纸了而是画布,画风也变成了浓墨重彩的“现代派”油画。

最显眼的一幅油画,其实是翻版了当年的创意:女孩迈开腿,在城市之间飞跑,在她跑过之处,满天的高楼大厦也开出大团大团艳丽的花。她如同在花之间飘过去了。

节节僵在楼梯上,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头一阵眩晕,心却狂跳了起来。

许洋则在下面痴痴地盯着她:“画里这个人,其实就是……”

节节像害怕一样打断他:“别说。”

许洋便闭上了嘴,而节节却像脚下没力气似的,往楼梯的扶手上靠过去。

还没来得及反应,许洋的手已经扶住了她的背,他的身体也升上来,低头看着她。他把她拥在怀里了,节节想,这算不算一件好事呢?然而她的眼睛已经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但就在许洋的脸凑上来,嘴唇即将触到她嘴唇的一瞬间,节节却忽然回想起来:他刚才的眼神是深情的吗?毫无疑问是的,但那神情之间却有一分犹豫。仿佛有种难言的痛楚藏在他的眼底。

这个记忆让节节猛然睁开眼,推开了许洋。她完全是慌乱的,所有的动作都付诸本能。

许洋既惊愕又不解地看着她。

节节却笑了:“许洋,你欺负我。”

“我没有。”许洋闷声辩解。

“你就是欺负我。”节节撒娇似的说。但说这句话时,她心里却包含了货真价实的悲伤。

两个人愣了愣,刚才那一瞬间的迷乱气氛却就此消散了。许洋倒先笑了笑:“吃饭去吧。看也看过了。”

节节便跟他到了艺术区里的一家意大利餐馆。现在就轮到许洋找她说话,而她却一言不发了。菜上来之后,他们便得到解脱似的闷头吃起来。

结账以后,许洋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钱包拿出来,从里面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节节:“密码写在上面了。房子还是别卖了。”

节节摇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怎么不能要?”说这话的时候,许洋就真的有点着急了,“从小到大,你妈妈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节节的心里便又痛了一下。她认真地看看许洋,把卡接过来:“我就不谢你了。”

“谢了就见外了。”许洋说。

而节节却仍然盯着许洋:“还有个事儿,能答应我么?”

“什么事儿呀?”许洋便做出一个“你要求还挺多”的神情。

“把你钱包里的照片给我看看。”节节平静地说。

许洋愣住了。其实刚才他掏卡的时候,节节已经看见了那张照片。

“看看都不行呀?谁又不会抢了你的。”她却又是一幅开玩笑的口气了。

许洋便低头叹了口气,把钱包打开,递给节节。透明夹层里,放着一张他和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女孩说不上漂亮,但看着却很舒服,笑得很温婉。

节节把照片拿出来,仔细看着,而许洋便在对面缓缓说道:“她是我那个老师的妹妹,也在公司里帮我们做事……她人很好的,我刚去公司的时候,总是晚上送汤给我喝……我知道她喜欢我,但却不敢挑明。直到去年,她哥哥才告诉我,其实家里早就打算让她出国了,就是为了我,她才把那边的学校推了……”

“然后你们就好上啦?”节节用欢欣鼓舞的语调说。

“好上了。”许洋点点头。

“够可以的呀你——”节节清脆地笑了,“真看不出还能有人暗恋你。”

许洋便像大男生一样挠挠后脑勺。他们的气氛又变成轻松嬉笑的了。

“小不忍啊——”节节又叫许洋的外号了,“你可得对人家好呀。”

“好,好。”许洋直视着她说。

但快离开餐馆时,许洋却又躲着节节的眼睛,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她问过我,画儿上的女孩是不是她。我说不是。”

节节也不再看许洋,说:“画儿上的人嘛,谁也不是。”